十一月初三卯時不到,陰沉沉的天空絲毫沒有放亮的趨勢,龍川村中,汪孚林小北和汪應蛟三人曾經借宿過的胡老爺家就已經各處diǎn燈早起。◇↓◇↓diǎn◇↓小◇↓說,..o因為今天方才是正祭的日子,原本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滿是人的架勢,已經轉移到了此地。而汪應蛟和程任卿周文,有幸和汪孚林同處一室——這是完全沒辦法的情況,縱使胡老爺家里地方很大,客房很多,終究抵不住這次到此地來參加正祭的人太多。
除了段朝宗和葉鈞耀以及婺源縣令祁門縣令之外,其余都是鄉宦縉紳,以及從外地趕來的胡宗憲昔日幕賓,同情這位昔日總督的讀書人,又或者眾多百姓,并沒有什么一等一的大人物,可絕不能讓這些人露宿在外,這是龍川胡氏的宗旨。所以,汪孚林四個人合住一屋的住宿條件絕對不算糟糕,他也絲毫沒有任何抱怨。只不過,在這種大冷天里早早爬起床預備正祭等事宜,絕對不是一種很愉快的體驗。
這是一個講究禮法的時代,所以從時間日程,再到穿著打扮,每一樣都有著嚴格要求。汪孚林還沒經歷過松明山汪氏的祠堂祭祖這樣的大事件,所以這次基本上是虛心求教,生怕在禮節上遇到什么問題。盡管他代表松明山汪氏,但這樣的大事,族長汪道涵打頭,他這個晚輩只要在后頭跟著亦步亦趨就行了,之前的初祭就是這么過來的,可這次畢竟人會來得更多更齊,而且胡家祖塋地方大。也就代表著四周圍那些視線會更密集。所以更不能出差錯。
今天正祭的各種程序下來。多半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故而早起洗漱更衣過后,下人端上來的不是熱騰騰的稀粥,而是一大盆蒸得松松軟軟的大包子。至于茶水卻只有一小壺,這還是四人份的。汪孚林很明白,胡老爺絕對是好意,否則喝多了水憋不住時,可不能像他給謝大宗師送行那樣隨隨便便來個尿遁。吃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拿了個包子掰開,見是實打實的梅干菜肉餡,而且是肥肉少瘦肉多,不油膩卻dǐng饑,不禁暗贊胡老爺周到。
“汪賢弟,之前績溪那位舒縣尊舉發的事情,雖說擱置了下來,但他身為本管縣令,上次初祭親自去了,今天卻只讓師爺送了一篇祭文來。不會有什么幺蛾子吧?”
聽到這句話,汪孚林抬起了頭。見說話的是程任卿,但汪應蛟和周文也正盯著他,他便干咳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我說,正好在正祭的時候,應該不至于會有人如此犯民憤發難,dǐng多是正祭完了之后,有人會跳出來。不過都是沒準的事,三位兄臺不用太緊張。”
程任卿卻沒放松,而是進一步追問道:“這么說,汪賢弟其實是做好了準備的?”
“應急預案當然是要準備的,但只是以防萬一。”發現程任卿竟然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他不得不雙手捧著包子拱拱手說,“三位行行好,眼下時間緊迫,趕緊先祭好五臟廟再說其他。天塌了還有高個子dǐng著呢,我們不用杞人憂天。今天會來多少人,舒縣尊一個人dǐng得住那么多名流高士?”
程任卿也想再問,這時候,還是最像個書生的汪應蛟伸手阻止道:“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正祭就是正祭,別想這么多。誰要是敢真的在正日子撒潑,誰就得承擔后果,想來那位舒縣尊沒這膽子……喂,周兄你胃口是不是太好了,你這是第幾個了?汪賢弟你別這么貪多行不行,你可是最小的!”
“就因為年輕,正在長身體,各位兄臺麻煩容讓小弟一下。”
原本有些沉重的氣氛在這一番搶包子吃的舉動之后,漸漸松快了不少。當然,汪孚林貨真價實是吃最多的。他是年紀最小的,但吃貨二字終究不是浪得虛名,他現在正在長個頭,胃口一個抵倆,所以他一個人就整整消滅了四個半包子,本來是五個,硬是被汪應蛟搶回去半個。下人進來收盆的時候,見盆底空空,倒是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卻又拿了四小包東西放在桌子上。
“老爺吩咐,正祭究竟要多久也說不好,這是參片,到時候餓了含一些也許能dǐng饑,畢竟其他東西不好拿,對已故胡公也不太恭敬。”說完這話,來的那個下人又拿出四個小小的銅質香囊,一人一個分好了送上,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這是老爺特意送給四位的,算是相公們之前借宿在這兒,給我家老爺長臉的答謝。雖說熱力有限,可總能少些受凍的感覺。”
胡老爺想得真周到!
穿著兩層絲綿襖子,一件羊皮背心,皮靴子里的腳上赫然是絲綿再加棉襪兩層襪子,可當站在人群中,往胡家祖塋前行時,寒風吹過,汪孚林還是覺得冷,便把手放在胸口的銅香囊那邊捂了捂。這和那些絲線縫制的香囊不一樣,里頭的精巧設計可以讓那焚香的香碗永不傾倒,于是熱力通過銅質外殼傳遞出來,在這冬日的大清早提供了絲絲暖意。站在人群當中,他的眼角余光能夠看到一張張肅然的臉,悲嘆的眼神,以及不少人隨著墳塋漸近而眼睛通紅。
不知不覺,他也被感染上了一層悲涼的氣氛。
胡家祖塋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容納那么多人。眾人一律步行,卻在走了大約兩刻鐘后,聽到前頭傳來了止步的聲音。這里距離胡家祖塋還有一小段路,但正好是一塊頗為寬敞的空地,正好能夠容納此次趕來的百多人。如此分批放進墳塋,也就不用擔心會失去秩序。這時候,就只聽后頭傳來了一陣議論聲。
“沈先生來了!”
“茅先生和何先生也一塊來了!”
“只可惜徐文長徐先生到現在還在獄中……”
當聽到沈明臣、何心隱、茅坤的名字,人們方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起來。無他,這三位中有已經賦閑十幾年的官員。也有科場失利沒有官身的詩人。更有被人說成是離經叛道的王學中堅……但他們還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便是胡宗憲昔日重用的幕賓!而汪孚林更是注意到,后續還有眾多文人,戚良也默默帶著老卒來了,甚至之前壓根沒提過這一茬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來了,一同過來的還有葉小胖和程乃軒,還有他壓根沒想到要叫上的金寶和秋楓!
看到胡松奇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卻還要用得體的表情對來參加正祭的人說出應景的話,汪孚林暗自哂然。瞅見不遠處。葉小胖正悄悄朝自己這邊擠過來,還擠眉弄眼地沖著他拼命打眼色,他覷了個空子對汪道涵打了個招呼后,就沖著人招了招手。今天人多,找不到什么僻靜的地方說話,但總算兩撥人原本就離開得不遠,所以很快還是湊到了一塊。他瞪了金寶和秋楓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秋楓就小聲說道:“是柯先生和方先生帶我們來的。”
按照汪孚林自己的想法,大冷天的。他帶兩個小家伙來受凍干嘛?有那心,他日后帶他們去西園上一炷清香就行了。沒必要帶他們到這扎堆似的正祭招搖過市。然而,聽到是兩位師長之意,他就沒什么話可說了,只能低聲問三個小家伙說:“冷不冷?”
“有diǎn兒。”葉小胖不比金寶和秋楓,這大冷天出門到這種空曠地帶,還是第一次。他裹成了一個粽子似的,葉小胖猶如做賊似的東張西望,又壓低聲音說道:“娘和姐姐,還有小北姐都來了,車馬停在龍川村里。爹讓我問你,那個舒邦儒會不會來搗亂啊?”
“舒邦儒三個字也是你叫的。”汪孚林沒好氣地直接在葉小胖腦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心叫順口之后,哪天說漏嘴露餡。他今天應該不會來的,幾次三番當面斗法他都大敗虧輸,這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這里興風作浪?正祭的時候出不了事,正祭之后就難說了,你們什么都不用管,只等著看熱鬧就行了。金寶,秋楓,你們也是一樣,緊緊跟著方先生和柯先生。”
程乃軒則是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伸出三根手指頭,對汪孚林做了個萬事具備的手勢,這才嘿然笑道:“就看人家跳不跳圈套。”
汪小官人如今是徽州一府六縣的名人,不知道多少人關注他這邊,金寶和秋楓也有不少人認識,而葉小胖那招牌的身材,以及昨天跟著葉縣尊去大總督坊參加過初祭,自然也有很多人認識。所以,看到幾個人猶如一家人似的,不少人的心里都轉著各種八卦。
等到接下來祭拜正式開始,黑壓壓的人輪流跟著進祖塋拜祭,自然就不像之前那樣還能有些輕松的氣氛了。如沈明臣這樣寫過孤憤集的大詩人,祭文根本就不用照著讀,他燒了祭文之后,跪坐墳塋之前,淚流滿面,悲聲誦念,聲聲泣血。就連胡松奇這個胡宗憲的親生兒子去勸說,都不見他有任何停歇的跡象。最后,竟還是何心隱大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沈明臣的肩頭。
“嚎啕大哭,婦人之長而已,又有什么用?胡部堂功過至今尚未有個公道評論,哭過之后,呼吁朝中有識之士奮起抗爭,這才是正理!”
盡管當初給徐階出主意倒嚴的人,就有何心隱一個,而且他對胡宗憲的很多行徑看不慣,但這并不代表他就對胡宗憲的死一diǎn意見都沒有。他回轉身看著眾人,沉聲說道:“今天有這么多人齊齊祭拜胡公,足可見正道不孤,人間自有是非公道!我前日才剛剛趕到徽州,沒能參加初祭,但卻在住店期間,聽到了兩句近來流傳的詩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愿與各位賢達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