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二四七章 防身是立命的本錢

豁出命來也會幫你……

一直到汪孚林離開知縣官廨,打算去客棧拜訪何心隱的時候,耳畔仿佛都在回響著這句話。他有些苦惱地緊了緊圍脖,呵了一口氣讓雙手暖和起來,心里卻亂糟糟的。小北說出這句話時,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葉鈞耀那張錯愕猶如見了鬼似的臉,蘇夫人則是又好氣又好笑,葉明月撲哧笑出聲來,唯有說出話的當事者本人很不理解,東張張西望望,仿佛還希望別人給她解釋,到底為什么有這么嚴重的反應。

豁出命這種話是女孩子能說的嗎?

汪孚林晃了晃腦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心情卻著實很輕松。歲考平安過關,胡宗憲的事情也進展順利,畢竟接下來那得朝中使力,用不著他一個小秀才再插手。眼看年關將近,雖說還有一些事情要做,比如和糧商們的米業行會,比如綠野書園和西園雅舍,但相比成天費心費力和人勾心斗角,這些實實在在的事業,他絲毫不覺得棘手,反而覺得很振奮。這才是人應該過的日子!

何心隱投宿的客棧,和茅坤沈明臣并不在一起,即便如此,他只不過對伙計一說,那和葉青龍年紀差不多的小伙計就立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陣子,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是汪小官人?”

7∧“不錯,是我。”

那小伙計頓時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當即滿臉堆笑在前頭帶路,一路走還一路絮絮叨叨地說:“早起何先生就吩咐過了。如果汪小官人來。務必第一時間帶去見他。不用通報。小的在這客棧里當了三年的伙計,從前跟人學徒做過帳房,小的家里有三個兄弟……”

前頭的話很正常很合理,可汪孚林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這怎么成了報履歷?莫非是何心隱已經把綠野書園和西園雅舍的構想給說出去了?不至于啊,這位夫山先生理應不是這么嘴快的才是!他正納悶,前頭小伙計就停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訥訥解釋:“小的沒有別的意思。葉小掌柜那樣的人才,小人自然是比不上的,但小人優點是勤快肯干踏實,絕不會嫌事多……”

原來這是毛遂自薦!

汪孚林這才笑了。他打量了一下這個在自家店里就抓準機會自薦的小伙計,信口反問道:“既然勤快肯干踏實,怎么會想要跳槽?”

跳槽這個這年頭還未有衍伸意義的詞是什么意思,這小伙計足足好一會兒才領悟。但他的反應卻不慢,直截了當地說道:“因為這家客棧就是我爹開的,小的是老幺,這樣的小本生意。自然容不得分割,日后這里肯定是大哥經營。小的只想早點自謀生路,好好打拼,省得爹娘為難。”

如果真的是朝秦暮楚,汪孚林一定要考慮考慮,可得知小伙計竟然是這小客棧東家的幼子,他就沒多少糾結了,當下笑著點了點頭:“既如此,你自己到義店那邊去找葉掌柜,就說是我讓你去的。要是回頭你真的勤快肯干踏實,我就親自安排你一件事做。”

“小的于文,多謝小官人!”

小伙計差點沒樂得一蹦三尺高,好容易才穩住心情,帶著汪孚林繼續前行。等進了一座小跨院,他到掛著厚厚棉門簾的堂屋前通報道:“何先生,汪小官人來了。”

汪孚林沖著小伙計使了個眼色,見人一溜煙跑出去,十有是抓緊時機去義店報到,他不禁啞然失笑。聽到門里沒有應答聲,他正想親自再說一聲,卻不想那棉門簾卻在自己面前被人掀開了一條縫,露出腦袋的赫然是之前何心隱身邊那個見過的侍童。

“小官人請進來,我家先生在寫字。”

外頭寒風呼嘯,而這屋子里,厚厚的門簾擋住了風,雖說火盆早已熄滅,卻比室外要溫暖得多。汪孚林見那侍童腳步輕,聲音低,也就跟著入鄉隨俗,以免吵到了人。然而,當他進入內室,這才發現所謂的寫字,和他預想當中的完全不同——而且和從前大街上看到,拿著足足拖把大小毛筆,蘸水在地上練功寫字那種老爺爺也截然不同——因為何心隱握著一支極其粗大的筆,面前無紙,卻只是凌空書寫。

他此時凝神靜氣地看去,可眼睛都快瞪得算了,卻只能看到眼花繚亂的軌跡,什么都看不出來。

他相信就是換個對各種字體有十萬分了解的人來,也未必瞧得出這位老先生究竟寫的是什么!

好在何心隱這鬼畫符似的表演,并沒有持續太久,他仿佛酣暢淋漓地寫完了自己要寫的東西,隨手將一支筆就這么扔給了那侍童,隨即將外袍一脫信手一扔,這才看著汪孚林說:“心中不痛快,卻又無人可訴,甚至連找個僻靜的地方吼一陣子都不行,便只能借助筆走虛空,直抒胸臆,把這些心中憋著不吐不快的話直接寫下來丟出去,身上的包袱就空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就算別人再說我離經叛道,有些話我也不敢向外說。”

“如果哪一天,讀書人不論說什么,都不會被加上罪名;如果哪一天,人人都能當街宣揚自己的觀點,聚攏志同道合者;如果哪一天,天底下再也沒有離經叛道四個字……那么,圣賢之世方才算是來了!”

這位老先生簡直是……錯生了時代!可他得說,就算換成自己來的那個時代,真正的言論自由也是不存在的。否則,你跑美國自由女神像下宣傳某種論調試試看?

想歸這么想,但對于何心隱這樣發泄心頭情緒的方法,汪孚林倒是覺得很不錯。蘸水寫在地上,雖說干了之后會沒有痕跡,但至少有會被人看見的風險。即便是再好的朋友,甚至親若父母,夫妻,子女,有些話也不能說,有些雷區也不能碰。就如同驢耳朵的國王和理發師那故事一樣,有些事情無論是說還是寫,風險都實在是太大了。但是,筆走虛空顯然是沒有任何風險的,特別是再加點自創的草書,足以讓誰都看不懂!

“何先生這法子實在是不錯,但你說的圣賢之世,恕我直言,別說三五十年,就是五百年一千年,恐怕也未必會到來。”

何心隱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卻沒有反對汪孚林這種極其悲觀的認識。他揉了揉手腕,就這樣回到位子上坐了下來,卻又伸手示意汪孚林也坐。

“我很多年沒來過徽州了,雖然一直都知道這里人杰地靈,三歲能文,六歲能詩全都不稀奇,但像你這樣讀書尚可,在其他地方卻表現出眾的,還是第一個。坊間無論說你汪災星也好,說你汪財神也罷,不論如何,相比一抓一大把的才子來說,這就太稀奇了。我聽說,你之前進學后回鄉途中兩個惡棍轎夫給打傷,險些丟了性命?”

何老先生你實在是太不厚道了,揭人不用揭短!

汪孚林頓時大為尷尬,他又不能說,那個被打傷的家伙已經魂飛魄散,眼下這小身板里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而這時候,何心隱又開了口。

“我之前問過你,是否想跟我學技擊。但現在我是鄭重其事地要求你,跟我至少學一個月技擊之術。你應該已經深刻體會過了,嘴上縱使千萬兵,但若是手無縛雞之力,甚至不要一把解腕尖刀,人家只要三拳兩腳,就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這個天下看似太平,但有的是招搖撞騙之徒,有的是心懷歹念之輩,你有功名,就可以佩劍,而這佩劍如果不只是裝飾,而有實質性的震懾,那么,別人就會對你恭敬很多。這是我多年體會到的一個道理。以理服人,有時候不如以力服人!”

這簡直和儒家的教條截然相反,可汪孚林卻體會出何心隱說這話時,那種深深的沉痛——他一下子明白了何心隱此言由來,就比如說當年東南抗倭,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又有什么用?如果不能拿出足夠的實力,一切都是虛的!于是,之前那些見鬼的擔心憂慮,一下子全都被他丟到了九霄云外。

“何先生如此厚愛,我怎敢不領情?只是我這年紀再學劍術之類的,會不會太晚了?”

汪孚林不過隨口一問,讓他沒想到的是,何心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是迸出了一聲嗤笑。

“要練成個戰場上斬將奪旗的大將,那也許很困難,但要讓三五條大漢不能近身,卻是易如反掌!只要你肯學,我在徽州呆到過完年再走!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何心隱微微一頓,這才開門見山地說道,“你那綠野書園也好,西園雅舍也好,以及你的米業行會,具體如何運營操作,日后寫了詳情一一告訴我。至于胡松奇那邊,你盡管放心,我會解決掉后顧之憂,讓他不能橫插一杠子壞事。”

聽到是這么一個條件,汪孚林頓時松了一口氣。然而,他先想了一想,這才開口說道:“何先生既然有此心,我怎敢不行方便?但我有個小小的請求。練水之畔的西園就要整修了,初步打算是先整修出兩三個院子,能不能請何先生邀請沈先生茅先生一起,先去住一住,提一提各種意見?我屆時也會以主持整修為由,搬過去同住。”

胡宗憲的昔年幕僚重回西園,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宣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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