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在陰沉的天上飄下了雪花后說的那番話,前半截終于應驗了。
瑞雪兆豐年。
這并不是一場紛紛揚揚耗日持久,最終釀成災禍的大雪。這場雪只在屋頂上和田間地頭都積了薄薄的一層,滿足了人們對過年要下雪的需求,但卻完全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除了一些屋頂實在是太破舊的貧民,深深體會到了雪化成水后漏水的無奈,其余的就無傷大雅了。而汪孚林在西園窩了一個多月,在這大雪天后復出第一件事就是到包括斗山街許家在內的各家化緣,然后自己再拿出了一筆錢,合在一塊,從臘月二十三開始,支起了棚子舍餃子。
之所以是餃子,而不是粥,他是從餃子的來源生出的靈感。相傳餃子便是漢末張仲景在面皮里頭加入羊肉胡椒以及種種祛寒藥材,做成嬌耳施舍給人,防治凍瘡,但日后漸漸演變成了一種人人愛吃的食物。北方人每逢過年就一定會包餃子,南方則未必如此,尤其是尋常貧民,想要在過年的時候吃一頓羊肉餃子,那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所以,哪怕舍餃子不過每人兩個,仍然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甚至其中還有不少家境尚可卻貪小便宜的。
然而,從第一天開始,領了羊肉餃子興高采烈當場開吃的人們便發現,這真的是當年張仲景用來祛寒的嬌耳,絕不是他們平時吃的餃子!
因為太辣了,別說吃完兩個,吃了半個就開始額頭冒汗,吃了兩個之后那簡直是渾身出汗!
于是,最初只不過是貧民以及那些貪便宜的人來排隊領兩個餃子吃,可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說那餃子里加了人參,有人說餃子里加了鹿茸,也有人神秘兮兮地說餃子里加了促進人體某些功能的xx鞭……一時間,那餃子攤前排隊的長龍何止陡增一倍!哪怕汪孚林親自站出來辟謠。親口告訴眾人,羊肉餡的餃子當中除卻花椒以及幾味祛寒的中藥材之外,還加了一樣驅寒祛濕的辣椒,并沒有以訛傳訛的某些東西。仍然不能避免有人特意跑來嘗鮮。
畢竟,后世的徽州雖說比不得四川湖南湖北,可也挺能吃辣的,就如同花椒在本地米行以及不少山貨鋪子中都能找到一樣,人們在這大冷天里對辣椒的好奇心。自然也處于頂點。因此,當汪孚林無奈宣布,羊肉餃子來不及供應,如若要嘗鮮一下辣椒滋味的,可以選擇一下同樣免費的羊肉湯,排隊的人流方才總算分流了一些,那些個臨時被汪孚林從松明山村雇來做事,累得滿頭大汗的村民們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連做善事都能做出轟動來,不愧是汪小官人!
因為這幾個月一樁事接著一樁事,而且還參加了一次歲考。哪怕程乃軒還記得汪孚林親自下廚做的菜,也說過要開一家菜館的話,可分身乏術,哪里忙得過來?所以,一聽說汪孚林這次舍餃子竟然演變成舍羊肉湯,而且把辣椒給加大了宣傳,他登時嚇了一跳,得知汪孚林已經回了縣后街汪家,他就直接一溜煙跑了過來,一打頭就直截了當問道:“喂。你這樣大手大腳的白送給人家嘗鮮,那一簍辣椒怎么經得起你這樣敗,不怕吃光了沒地存貨去!”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要不是松明山那邊汪七哥已經種出來了。你以為我會這樣隨便亂送人東西吃?”汪孚林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隨即就說道,“過年沒事多上家里來,劉家嫂子現如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會做不少好菜吃。既然知道怎么種,辣椒源源不斷能供應上。為了讓大家熟悉,送幾天吃的算什么?這和之前小胡桃買就送一個樣……只可惜,這次的辣椒不是那種野山椒,否則野山椒炒牛肉絲……”
見汪孚林說著便悠然神往的樣子,程乃軒差點沒流出口水來,最后只能忿忿不平地打斷道:“喂,你別勾我的饞蟲。問題是你勾起大家吃辣的興頭,接下來又該怎么辦?我給你算算,現在林木軒要人,義店要人,西園雅舍和綠野書園雖說還在整修,不是馬上就要人,可將來缺口可很大。你這折騰出人家的好奇心來,如果要開酒樓飯館,哪里去找人手?我家里可沒這一行的人才。”
“不是什么事都要自己親自上,可以合作嘛。”汪孚林笑瞇瞇地看著有些氣急敗壞的程大公子,慢條斯理地說,“你忘了,狀元樓那位東家洪仁武?他之前給咱們歙縣名流大會騰地方,只收了我們多少錢?這次投桃報李,找他來挑一擔子,咱們拿點錢入股他的狀元樓,讓他推出全新菜式,這不是很好?他那里的廚子在整個徽州都是有名的。不說別的,臭鱖魚就是狀元樓的最有名,如果再加一把辣椒……”
“別說了!”
程乃軒當機立斷,決不能再聽汪孚林說下去,二話不說轉身就出了屋子,臨走時撂下了唯一的一句話:“我去找洪仁武!”
于是,緊趕著在臘月二十八之前,程乃軒程大公子談下了他和汪孚林在這一年的最后一筆業務。作價兩千銀子入股狀元樓,外加新鮮辣椒無限量供應,吃下了狀元樓四成股份。之所以是四成不是二一添作五,倒不是洪仁武不舍得自己的家業,而是汪程二人都覺得不能太過分。當這一樁生意就在臘月二十九這一天公布的時候,汪孚林的財神名聲第一次蓋過了災星。
雖說黃家塢程家也好,葉縣尊也好,甚至連斗山街許老太爺方老夫人,都邀請他去共度除夕,但想想自家人口也不少,這大過節的,汪孚林甚至沒有呆在汪道貫借給他的縣后街這座五臟俱全的兩進半小宅院中,而是選擇早一天,臘月二十九就回了松明山。當然,他也少不得邀約了柯先生方先生,但柯先生和方先生過年了還不消停,被新安理學這一代幾位領軍人物找去激辯,何心隱則是已經走了,他也就樂得自己過。
至于戚良和戚家軍的那些老卒,則因為不少都把家眷接了過來,這么一大幫子人都在汪孚林借給他們的寬敞老宅中自得其樂。
盡管汪孚林近來不太回來,可早先捎信說要回鄉過年,佃仆們不說,村里的鄉親們也都送來了各種過節食物,從各種各樣的糕團,到臘制年貨,再到新鮮菜蔬,到后來汪七不得不代表主人,出去告知眾人家里一兩個月都吃不掉,眾人方才偃旗息鼓。等到汪孚林等人回來,看到的就是院子里堆得猶如小山似的年物。前兩次回來小住的時候也是這樣,可如今大過年的,眾人心里自然格外暖烘烘的。汪孚林搓了搓路上騎馬而有些凍著的手,笑著說了一句。
“幸好咱們從城里也帶了不少東西來,否則怎么還鄉親們的這份人情?”
家里還是老房子,尚未來得及翻修,住著甚至比之前在城里更為逼仄。吃飯的人,也比不上往日在城里時的熱鬧和人多,可就連汪孚林,也覺得松明山方才是根。這一點,在他跟著汪氏族人在祠堂祭祖的時候,更深刻地體會到了。大年三十的寒風之中,松明山汪氏祠堂大開,族長汪道涵帶頭,族人抬著各種各樣的貢品進去,磕頭行禮拜祭祖先,然后各自散去吃團圓飯,各家歸各家,要等到初一早上,方才是正式走親戚的時候。
這一頓沒有父母的大飯,汪孚林吃得半點心理負擔也沒有。絕不是他不孝順,實在是沒見過,連培養感情的機會都還沒有,這乍一出現他還不知道怎樣面對那二老……雖說那兩位都還沒到四十,壓根不老。汪七嫂用盡渾身解數做了滿桌子的菜,既滿足了無辣不歡的汪孚林,又照顧到了其他眾人的口味,就連金寶,汪孚林也給了一小杯酒,秋楓也喝了個小醉。至于汪孚林自己,自釀的米酒下去一大壺后,他更是敲著飯碗來了一首《恭喜恭喜》。
一夜守歲,爆竹陣陣,汪無競甚至還代表汪道昆出來放了一趟煙花,當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朵朵綻放開來,吃完大飯出來觀賞的小孩子們忘情歡呼,而豐樂河對面的西溪南村也是同樣在空曠的田地上放了煙花。兩地隔河相望,恰是一個人人歡笑的不夜天。
這熱熱鬧鬧的過年氛圍,在松明山村一直持續到元宵節漸近,這才稍稍告一段落,但有條件的大多在準備進城觀燈。為了上元燈節,上任正好快一年的葉鈞耀親自訪遍各處富戶,為了放燈的事情化緣,府城縣城赫然全都是張燈結彩,規模比往年更盛大,而下鄉舒舒服服過了個大年的汪孚林,則是少不得帶著全家人殺回城里,一來元宵節期間是難得不宵禁的,他得負責帶著家里一堆小孩子好好逛逛,二來……城里那么多家人他還沒拜過年呢。
于是,等到隆慶五年的這一個新年過完,歇夠了也閑夠了的汪孚林終于又被拎到了葉鈞耀面前。
盡管隔了個臘月以及過年,但今年的秋糧折銀,各里已經收到了八成。放在往年,這自然已經算不錯的成就,但畢竟今年夏稅是收齊的,葉鈞耀當然希望自己上任第一年交出一張優秀的賦稅答卷。現如今,秋糧的最后期限在即,他當然得打出最重要的一張牌。
把汪孚林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