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竦川汪氏在汪孚林的告誡,又或者說威脅下,如數繳納了今年的秋糧,眾多常常拖到最后,把自家應交的糧食拖沒了的歙縣大戶,也不得不審時度勢,最終完納了全部,又或者至少大部分的秋糧。這在往年是幾乎不可能的,可汪尚寧汪老太爺的氣焰都給打壓下去了,剛剛復出的松明山汪道昆家中,亦是該免的免了,該交的一文不少,葉鈞耀這個歙縣令現如今名聲如日中天,人家又是第一年上任,綜合各方面因素考慮,誰也不好太過分。
至于尋常百姓,則是因為今年各家糧商收購秋糧時,并沒有像之前夏稅那樣拼命壓價,給出的價錢頗為公道,而今年是個豐收年,結余下來的錢還能給家里添兩樣東西,自然也就對賦稅沒有那樣大的抗拒了。里長們各得好處,糧長們各得貼補,到最后歙縣又是搶在其余五縣之前第一個交出了秋糧十足十的答卷,葉鈞耀在段朝宗面前頓時倍有面子。
而各里收各里,里長征收,全里幫貼的新政,段朝宗甚至動心考慮要不要趁著任期還有最后一點時間,趕緊推行下去,如此也能作為自己在徽州的政績。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這么來一手,只是將這樣的制度原原本本寫成了奏疏先行遞送南京。
而汪孚林并沒有閑著,就算現在他背靠£預備倉,又通過程家的網絡,嚴密監視徽寧池太道新任觀察以及南京方面的動靜,不用愁收來的糧食放在預備倉里又被人挑刺,可總不能放任糧食就這樣堆積儲存即便這些糧食眼下看著吃不完。可卻不夠接下來徽州百姓在沒有收成的四五個月中消耗。到時候甚至需要外買糧食來補充供給。就猶如富庶的蘇州松江杭州如今是整個東南最缺糧的地方一樣可光是就這樣囤糧,無疑是極其沒有效率的行為。
所以,成立還不到半年的米業行會近來一直在不停地碰頭,開會,匯總各方面收集到的消息,集思廣益進行分析,研究,就連最初曾經在歙縣公堂上吃了個啞巴虧。按理最痛恨汪孚林的休寧吳氏米行東家吳興才,葉青龍的前東家,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種五個手指頭捏成拳的效率確實不錯。盡管大家還是免不了勾心斗角,但總體都是為了謀利益。
比如汪孚林那種根據徽州人口,計算需要留存多少糧食,賣出多少糧食,杭州蘇州的糧食消耗以及補給情況,他就覺得很有用。更何況,再也不用等待那些行商過來收糧食。而是可以自己組織船只送到杭州府甚至更遠的蘇州府去變賣,這是他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誰讓他們沒有搞定沿途關卡的能耐?
可今天。汪孚林拋出的,是一個誰都沒想到的提案。
“在漁梁鎮造米業行會的總倉?”
聽到這話,糧商們面面相覷,最終不得不承認,這是最方便的一個辦法。從前是因為倭寇肆虐,所以官府的糧倉,私人的糧倉,全都恨不得放在最堅實的府城之內,可自從隆慶開海之后,倭寇再不見蹤影,漁梁鎮雖說沒有圍墻,可鎮上百商云集頗為繁華,在那兒建造水路總倉,也就顯得極其合適了。可一想到萬一有盜賊,眾人仍是有些疑慮。可就在這時候,汪孚林說出了一句讓他們啞口無言的話來。
“若是諸位覺得不安全,我有一個建議,要知道,從前戚家軍的戚百戶和眾多老卒,如今可是還定居在城里。”
居然忘了這個!
吳興才率先叫了一聲好,緊跟著便想到,在座這么多人里,誰和那幫昔日煞神最有交情?汪孚林。誰能指使得動那幫老卒?同樣還是汪孚林。答應這個提議,無疑意味著他們需要進一步綁在汪孚林這條船上。可看看其他人那興高采烈的樣子,他就把小小的嘀咕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大家都同意,總倉就動工吧。大家立約,各出本錢,在這座總倉之中各占股本。同時,各位應該已經聽說過了。因為聽說杭州米荒,從南直隸其他各地到湖廣運去那邊的米堆積如山,杭州糧價比之前又跌了四成。不少糧商焦頭爛額,卻又不得不咬著牙硬挺,希望能賣個好點兒的價錢,所以我的建議是,這時候我們一面建總倉,一面組織人去杭州買米。”
就算杭州那邊價格現在落到了最低點,可總比之前他們從百姓手中用銀子收購秋糧的價格還高點兒,而且他們正發愁倉庫里頭糧食堆積如山,竟然還要去杭州買米?
一個個糧商全都覺得不可思議,可是,等到汪孚林細細說明緣由,眾人方才恍然大悟。
“只要派人去收,然后裝上一兩船運回徽州就行了,發愁賣不掉的糧商因為水路便利,定然會自己運來徽州賣。再看到我們在漁梁鎮修總倉,聞訊而來的就自然更多,到時候價格就可以進一步壓低。我們雖說發愁糧食賣不掉,可也并不愁資金,低價囤一批,漁梁鎮那邊造的總倉也就不至于空著。一兩個月之內,蘇杭糧價沒起色,徽州本地照樣能夠消化。蘇杭糧價有起色,我們就再運過去出賣,等糧價下落再買回來補充本地即可。”
彼此計議停當之后,當汪孚林說,自己打算親自去杭州一趟,一幫糧商們頓時來了興致,一個個毛遂自薦,就差沒打起來。最終,吳興才和胖糧商脫穎而出。就連葉青龍也有些興致,可被汪孚林一壓,他只得怏怏作罷,卻用嫉妒的眼神掃了一眼旁邊那個之前汪孚林推薦來的小伙計于文。
這小子真是好運氣,竟然能跟著汪孚林出去見識見識,他長這么大還沒離開過徽州呢!
功名保住,廩生的名額保住。夏稅秋糧的目標平安達成。對胡宗憲的祭祀據說從徽州傳到了東南各地。士庶呼聲頗為不小,而葉鈞耀這個知縣已經當得有聲有色,下頭三班六房雖不能說如臂使指,可也已經俯首帖耳,所以,汪孚林靜極思動,自然也打算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當然,他很清楚一個區區小秀才出了徽州。那些虛名和光環就會全部褪去,就算汪道昆的招牌也不會那么好使,畢竟人家是鄖陽巡撫,不是浙江又或者應天巡撫。
所以他不打算走很遠,去一趟距離徽州水路最快四天,最慢也只要七八天的杭州,而且只是和糧商們打交道,這還在可控范圍之內。
既然要走,汪孚林首先當然是叮囑家里兩個妹妹以及金寶秋楓。盡管汪二娘和汪小妹心癢癢的很想跟去,但汪孚林承諾這次先去打個前站。下次一定帶上她們,兩個小丫頭也只能翹著嘴巴答應了。至于金寶和秋楓。他們其他意見倒沒有,可秋楓卻小聲說了一句話:“可縣試就沒多少日子了。”
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忘了家里這兩個小的今年還等著參加縣試府試兩級童子試!算算時間,縣試是肯定趕不上了,但府試卻應該沒問題,他只能尷尬地咳嗽一聲,笑著說道:“區區縣試,你們兩個前有李師爺,后有方先生和柯先生教導的親傳弟子絕對沒問題。你們可得好好考,府試的時候我一定趕回來,到時候要是真的考過成了童生,我給你們擺酒三天好好慶祝慶祝!”
擺酒……還是三天!這么張揚?
就連金寶也為之目瞪口呆。可是,汪孚林一如既往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眼神中滿是笑意,他最終沒有說話,心底卻發了狠,決定不管如何,這次童子試都一定要全力以赴。就連秋楓也一個勁表決心,看得汪二娘和汪小妹偷笑不已。
而長姊汪元莞對汪孚林的這趟出遠門卻大為不放心。不論別人怎么嘖嘖稱贊汪孚林,可在她眼里,小弟就是小弟,不過十五歲的年紀便要獨自去杭州這么遠,她哪里能當成等閑?汪孚林登門告知的這一天,她便死活把人拉到了斗山街許家大宅,只求許老太爺借兩個穩妥可靠的人給自己的弟弟。對于長姊的細致小心,汪孚林著實拒絕不得。因此,最后離開許家時,他不得不接受汪元莞要借倆,許老太爺直接給四個,方老夫人又添了兩個這種無奈的狀況。
然而,這還僅僅只是開始,程乃軒很想同去,可他要是走了,徽州這邊從義店到林木軒再到狀元樓,連個坐鎮的人都沒有,再加上家里祖母和母親一壓,他只好無奈留下,卻死活通過謝管事給汪孚林又塞了兩個人。而汪孚林去和戚良打了個招呼,順便請求在漁梁鎮總倉造好之后,接手安保工作,待遇從優。如果不高興一直在漁梁鎮窩著,還可以幫忙訓練十幾二十個人,戚良不但一口答應,聽得汪孚林要去杭州,他到后頭一招呼,又給汪孚林添了兩人。
這一圈轉下來,汪孚林發現自己的隨員隊伍竟是越來越龐大,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頭疼。而當最終造訪知縣官廨,他對葉大炮解釋了一下自己要出趟門之后,卻沒想到葉鈞耀臉上壓根就沒有任何不高興,反而眉開眼笑了起來。
“你要去杭州?這可真是太好了!”
汪孚林有些懵,難不成葉鈞耀本來也打算派人去杭州辦事,于是他這一趟順路就給撞上了?
可葉大炮說出來的下一番話,讓他整個人都有些呆滯:“我把小北的事情寫信通知了家里,家母大吃一驚,囑咐夫人帶小北回去,回程的時候,再順便把我那個才幾個月的小兒子帶過來。家母說,孩子跟著父母不容易長歪,她都這么說,夫人當然求之不得。杭州到寧波水路也就是一兩天,你把她們帶到杭州,自然有人來接應她們。對了,明月也會一塊去,有什么事可以給夫人和小北幫個手。”
怎么自己這次去杭州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