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鐘南風一個滑步率先沖了上來,汪孚林生出的唯一念頭便是冤家路窄。
要說他們這邊也是五個人,那邊也是五個人,人數相當,可人家那是以打架為生計的街頭惡霸,自己這些人里頭有三個根本就不會打架的,這怎么打?
瞅見霍正捏緊樸刀,瞬息之間就擋下了鐘南風,汪孚林二話不說上前一步,把舉著哨棒卻還兩手顫抖的張寧和朱擢兩人給拖到了后頭,直接往凃淵那兒一推,自己上前一步伸開雙臂,竟是仿佛螳臂當車一般護在三人面前。
盡管只是小小的一步,可后頭的朱擢和張寧看到這一幕,先是呆若木雞,旋即心里無不大為感動。而眼見得鐘南風手下其他四人上來死死纏住了霍正,而鐘南風則提著樸刀徑直沖了過來,凃淵更是下意識地驚呼道:“孚林,快回來!”
鐘南風見汪孚林就這么大義凜然地張開雙臂擋在自己面前,頓時愣了一愣,腳下步子不知不覺停了一停,隨即惱火地喝道:“看在你和戚大帥有關系的份上,你讓開,讓老子砍了你后頭那狗官和狗太監出氣!”
汪孚林寸步不讓地答道:“鐘南風,看你身邊就只剩下這么幾個人,就知道大勢已去,為何還要冥頑不靈?”
“啊呸!”鐘南風頓時大怒,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惡狠狠地叫道,“你們一面進來談判,一面在外頭大籮筐撒錢,騙北新關里的人出去投誠。而后卻又調了戚家軍把人圍起來一個個捆了。簡直是奸詐。要是老子也和那些要錢不要命的家伙一樣出去哄搶。說不定也被賺了進去!老子就算只剩一口氣,也和你們這幫家伙拼了!”
北新關外已經開始用銀彈攻勢招降,而且真的動用戚家軍把都拿下了?
這話聽在后頭得凃淵耳中,只覺得整個人都注入了精神。至于一旁的朱擢和張寧,雖說覺得眼下情勢堪憂,但聽到北新關外竟是如此進展,不由得全是驚喜交加。而這時候,他們就只聽汪孚林用鎮定自若地說:“就算外頭發賞錢招降。但是,如果不是你們自己人非得要窩里斗,鬧得里頭亂成一團,縱使關外發賞錢,也不至于人人趨之若鶩。要怪就怪某些人太鼠目寸光,關鍵時刻還算計你這個自己人。”
鐘南風頓時啞然。他當然知道自己身邊之所以只剩下這么幾號人,并不是因為外頭發賞錢,于是弟兄們都出去投降了,而是因為窩里斗。那場混戰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路又是追砍。又是逃命,到最后他身邊就只剩下了幾個人。可一想到自己特地繞去找凃淵。人卻沒了影,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可我相信你們,也沒留人看守就走了,你們卻趁機跑路,這又怎么解釋?”
汪孚林見前頭霍正那邊也暫時停止了廝殺,心中稍定,便氣定神閑地說:“你也看到了,我們當中多了個人,那位是北新關朱主事,凃府尊和張公公都不放心同僚,所以我們去把人找了出來一塊帶上。外頭都已經亂成一團了,我們若是還等候在那里,不是現成的人質?”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但小子你應該知道,這天底下不是比得誰嘴硬,而是誰拳頭硬!”
咆哮過后,鐘南風也不用樸刀,直接一只大手朝汪孚林伸了過來,準備把人一把撥拉到一邊,再去拿凃淵以及死太監算賬。可他那只手卻放了個空,只見汪孚林敏捷地低下了腰,佩在腰中的劍已經被他輕輕巧巧摘下,緊跟著一按機簧利劍出鞘,竟是直接朝他面門刺來。
在鐘南風印象里,這個年方十四五的文弱小書生遇事只會動嘴皮子,辯論一把好手,那么肯定是一看到動拳腳就兩腿一軟直接往地上坐,哪曾料到汪孚林竟會動劍。他幾乎下意識地往后一偏腦袋,可躲過了這迎面一搠之后,卻不想汪孚林已經閃到了他的后背,左手一勾他的脖子,隨即右手那把劍竟是直接抵上了他的喉嚨。一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幾乎就是眨眼間的事,別說不諳武藝的凃淵等人,就連霍正也是呆了一呆。
而墻頭上,剛剛翻上來的小北看到這一幕,同樣是眼神一亮,差點沒脫口叫出一聲好來。總算她還記得自己眼下算是鐘南風這一邊的,眼珠子一轉便大聲叫道:“鐘頭,北新關里人幾乎都跑光了,戚家軍已經進關了,還嚷嚷說什么繳械投降便既往不咎!”
汪孚林出其不意挾持了鐘南風盡管突然,可楊興才在打行混跡了十多年,應變極快,正要突前去拿住凃淵又或者張寧作為交換,可驟然聽到墻頭傳來這一聲,他登時心頭咯噔一下。而趁著這機會,霍正已經從他們四人包圍中平安脫出,手持一把樸刀擋在凃淵三人面前。而本待要不顧性命暴起反擊的鐘南風,也被這個消息所懾,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
沖著墻頭贊賞地瞥了一眼這個到得極其及時的小丫頭,汪孚林卻突然松開了手,把鐘南風往前一推,緊跟著自己往后輕輕一躍,卻是和霍正平行。這時候,他才笑吟吟地說道:“鐘南風,我敬你是條好漢,所以不想用脅迫的方式和你說話。我且問你,大籮筐撒的錢,是否有搜身讓他們交出來?浙軍把人圍起來之后,可有喊打喊殺?凃府尊聲稱的只拿首惡這一條,是作數的。”
剛剛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可汪孚林竟然輕輕巧巧放了自己,鐘南風只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越是如此,他越是對汪孚林的武藝身手生出了深深的忌憚。只不過,他平生就算打輸了,那也必定是拼盡全力到最后才落敗,從來沒有像剛剛這么狼狽丟臉過。因此,他用手勢示意其他人不要輕舉妄動,最終看也不看汪孚林,而是對墻頭問道:“戚家軍有多少人進來了?”
小北只不過信口胡謅一句,聽到人家追問上來,她想了想就煞有介事地說道:“不過二三十人而已。”
她是胡宗憲的女兒,當然知道戚家軍的戰斗力,所以故意把人往少里說。而鐘南風也深知如果真的是戚家軍,那么對付他們這些人,確實不用人多,此刻便已然深信不疑。就在他陷入進退兩難無法抉擇之際,就只聽汪孚林又開口說話了。
“挾持稅關太監,而后又強占北新關,那是什么罪名?說一句不好聽的,如果你們屆時占住北新關堵塞運河的時間長了,糧船商船下不來,就是砍掉十幾顆甚至幾十顆腦袋,把數百人全數充軍,那都不算重。你若是覺得凃府尊一面談判,一面招降,這一招就算是坑人,那么,要是戚家軍全數出動,然后都司調動各衛兵馬圍剿,殺一個遍地成河,那時候又如何?”
凃淵剛剛親自進北新關和鐘南風談判的時候,曉諭只除首惡,也曾經以家人提醒,但鐘南風沒聽兩句就下去把張寧拎了上來,話尚未說透。此刻見汪孚林句句話都說到了點子上,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他頓時心懷大慰。而下一刻,他卻看到汪孚林對墻頭上的那個小少年拱了拱手。
“這位小兄弟,既然你已經看到了外間形勢,勞煩你也一塊勸勸。”
小北沒想到汪孚林會授意自己也添油加醋,她嘴角翹了翹,卻沒有下地:“鐘頭,之前大家一塊被抓,是你出手,別人才一塊得救的,可到頭來人家卻還防著你。這時候咱們就剩這么幾個人了,別再繼續糊涂下去了。凃府尊親自前來談判,誠意十足,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下頭兄弟想想。”
“那我這個首惡如果束手就擒,你真就不追究我這些弟兄?”
凃淵見鐘南風終于松口,心中如釋重負,當即沉聲說道:“本府保證,只責首惡,脅從者寬宥不問。而所謂首惡,也包括湖州市中肆虐多時,民憤極大的那些惡棍。”
聽到這樣一個官方司法解釋,別說鐘南風吃了一驚,就連他手下那幾個弟兄也都大為意外。而稅關太監張寧張了張口想要反對,卻被剛剛還險些和他打了一架的朱擢一把拽住了袖子。朱擢見張寧惱火地瞪自己,他便不甘示弱地低喝道:“笨蛋,這時候追究這些小人物要緊,還是應付那些害你的家伙要緊?再說,好漢不吃眼前虧。”
張寧心頭咯噔一下,立刻再也不做聲了。至于朱擢,則是在心里暗自盤算自己親手藏到的庫房中的賬冊副本有什么紕漏,免得逃過這一劫卻還落得個免職的下場。畢竟,這場鬧劇在背后策劃的人實在是地位太高,別看凃淵這次冒這么大風險,看似已經快把事情平息了下來,可那余波還不知道怎么應付!
不論真心假意,凃淵這話分明給了鐘南風等人極大的余地,可誰都沒料到,鐘南風眉頭一挑,竟是撂下了兩句的話。
“凃府尊你不用盡說好話糊弄我。那個死太監是我挾持的,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北新關里,其他把頭也推我打頭和你談判,這個首惡我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可以認,但你得給我一個承諾,保住我這些兄弟,讓他們沒了我不至于沒了生計!”
凃淵頓時陷入了躊躇之中。鐘南風肯認首惡,當然就解決了最麻煩的一個難題。可要說還得保證鐘南風手下那些人的生計,這就實在是為難人了,他難道還要強令商人雇傭這么些家伙去當伙計?
想了又想,他最終點頭道:“好,本府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