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來天里,她始終都離他遠遠地,不肯近身。
幸好這時正好有個仆婦走了進來,呼連敏敏小聲求救道:“林嬤嬤,這怎么辦……”
林嬤嬤一怔,捂著嘴吃吃笑道:“小姐不必擔心,與您神似的那位姑娘,我下午也見過了,走起路來像風扶細柳,含肩收胸,雙腿又夾得很緊,必然還是黃花大閨女無疑。”
兄妹二人齊齊呼出一口長氣。
第二日上午,寧小閑到呼連敏敏房中,仔細觀察了她走路的姿態、平時的習慣。雖說擷艷使不一定能看出破綻來,但做戲就要做足全套。她在茶城時,已經可以模仿談清荷的形貌,現在神通修為大進,這等小事更加不是問題。
隨后,她換上了一套湖水綠的撒花洋縐裙,又讓呼連敏敏替她換了一個墮馬發髻,綴上幾枚珠翠,臉上略施薄妝,這便是拾掇完畢了。呼連敏敏取出磨花黃銅鏡讓她一看,就連長天都暗自贊了一聲。寧小閑身上原本活潑靈動的氣韻已經斂了去,鏡子里的姑娘黛眉薄唇、嬌弱雅氣,一副大家閨秀的氣派。再加上裙子是高收到胸的款式,蓋住了她那雙驚心動魄的長腿,又帶出了幾分文氣,若說之前她和呼連敏敏只有七分相似的話,現在已有了九分。
寧小閑自己也很滿意,忍不住一笑——她入戲得快,還記得這一笑不能像平時那般露齒,而是輕輕抿著唇,又用纖指擋在前頭,就像呼連敏敏所為。
此時正好呼連哲到來。他得了妹妹的許可,走進閨房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兩個呼連敏敏都沖他微笑。并且臉上的梨渦都在左邊,連抬手遮唇時翹起的尾指,角度都一模一樣。左邊的姑娘喚了他一聲“哥”。右邊的姑娘笑而不語。
總歸是兄妹連心,就算沒有這一聲呼喚。他仔細分辨之下,還是能看出左邊的姑娘是自家妹子,于是向寧小閑作揖道:“仙姑費心了!”
“無妨,這樣換裝也真是有趣。”寧小閑舉起桌上鏡子,又照了照。呼連哲注意到,她連說話的聲音、語氣,都和呼連敏敏如出一轍,不由得暗暗佩服仙家手段果然非同凡響。
這接下來的兩天。寧小閑簡直就是變了個人,說話、行事、走路都和呼連敏敏一般無二,就連孫嬤嬤這樣侍候呼連小姐十幾年的老人,乍看之下都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的小姐。呼連敏敏對著這張臉,時常恍若自己又多了個雙胞胎姐妹,心里也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兒。
長天卻知道她好玩鬧的性子,這會兒逮著件新鮮事,又開始玩上癮了。她還算是好的了,修仙生活枯燥無味,許多修仙者都硬生生被熬出了怪癖來。
這一天傍晚。長天突然對她道:“外面突生變故,有一大批修士靠近。”果不其然,過了一刻鐘左右。外頭傳來陣陣騷動,隱隱約約聽到有女子的尖叫哭喊聲,以及不耐煩的叱罵聲響起。隨后林嬤嬤大步沖了進來,氣喘吁吁道:“小姐,擷艷使來了,您趕緊躲起來。”
事到臨頭,呼連敏敏卻嚇得腳都軟了,林嬤嬤只好喚過另一個老媽子,將她半扶半架到后宅的地窖里躲藏。說來也是呼連哲的老父始有遠見。不敢將希望全寄托在上一任擷艷使身上,好歹在自家窖子里還修了個隱秘的地道。
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呼連敏敏面上頓失血色,她緊緊咬唇。回首看了寧小閑最后一眼,于匆忙中被扶走了。
寧小閑閉上了眼運起斂息術,長長地深呼吸。當她再睜開眼睛之后,哪里還有半點修仙者的氣質,已變成面色蒼白、含淚欲泫的溫婉佳人一枚,就差西子捧心的動作了。
擷艷使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眼前的女子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打扮,但此刻跌坐在妝臺前,櫻唇失血,面若死灰。呼連哲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大人,這便是舍妹了。”
長天在她耳邊快速道:“收起神識。這個擷艷使是化神期修為,別讓他看出破綻。”神識外放雖然方便,但容易被身具神通之人察覺。幸好她早已養成良好習慣,一直便使用了斂息術,此刻在外人看來,她只是個身無神力的凡人女子。
這名擷艷使身材中等,鷹勾鼻,面目略有些陰騭。他瞟了寧小閑一眼,用略帶粗嘎的聲音道:“這就是呼連敏敏?”言語中有著十分傲慢。
呼連哲苦笑道:“正是。舍妹這幾日茶飯不思,有些、有些憔悴了。”說到這里,想起妹子過去幾天當真是飽受憂思恐懼折磨,語氣變得晦澀,像吃了好幾斤黃連,苦得能滴出水來。
她心道,這人就是閱歷差些。若是放到內陸去歷練幾年,包準又是個合格的戲子。
擷艷使卻滿意地哼了一聲道:“要是呼連部落家家戶戶都像你這樣識大體,我的工作也沒那么麻煩了。”呼連哲趕緊低眉順眼地連聲答應。
寧小閑看他抬步走近,趕緊佯作恐懼地低下頭。前方傳來悉悉索索紙張的摩梭聲,顯然他正從懷里掏出畫像,打開來比對。寧小閑正愁這家伙要是伸出咸豬手來自己臉上掏掏摸摸,要如何應付,幸好這種事情始終沒有出現。
她若能看得見,當知擷艷使手里的畫像維妙維肖,真是丹青圣手所繪,連衣服上的一個細褶都沒有放過,更不用提呼連敏敏的面貌了,尤其一雙眼睛逼真得像是正在左顧右盼。不過這份畫工再好,繪的也是五年前的人物了,當時呼連敏敏才十三歲。有道是女大十八變,擷艷使憑此圖能認出一個大概輪廓就算是過關了,何況寧小閑和呼連小姐長得有七分相似,現在目光盯住地面,看不到那樣靈動的眼神,這相似程度至少也變成了九分。
她感到面上略微刺痛,明白這個擷艷使正盯著她看得目不轉睛,并且還運起了靈力。化神期修士的目光如利刃,若是呼連敏敏本人站在這里,估計會被他看得癱軟在地、冷汗不止。她暗自腹誹:不過是核對一下人選,您老人家至于看得這么仔細么?
原本跟在擷艷使后頭的,還有許多人的腳步聲,現在這閨房內卻安安靜靜,沒人敢吱一聲。
又是十個呼吸的功夫過去了,她能感覺到這家伙的目光都沒有轉動一下,擷艷使像是看她看上了癮。最不安的是呼連哲,他害怕得背后悄悄沁出冷汗,終于忍不住低聲下氣道:“大人,您這是?”
“哈?”沒等他說完,擷艷使從鼻子里發出一聲似驚訝又似歡喜的動靜,然后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呼連哲,你知道不知道,人的面相一般來說是不會變的,尤其是凡人。”
呼連哲不知道他話中之意,但他自家心里有鬼,此刻只得硬著頭皮道:“這個,小人孤陋寡聞,不清楚。”
“我這個擷艷使的職務雖是新任,但對女人的面相還是很有研究的。”擷艷使緩緩道,“令妹的面相當真了不得啊,生得標志靚麗不說,竟然是萬中無一的‘礫中金’,也就是所謂的‘內媚’之相,只需稍加教導,就是男子掌中的恩|物。我在天青州奴營里調|教過不計其數的女子,卻只見過一個礫中金,現在是東北行省摘星閣閣主的禁臠,別人都不可有一指加身。”
他轉過頭,盯住面色突然變得慘白的呼連哲,眼里有深深的譏誚:“然而五年前的擷艷使卻沒看出令妹有這等福相。是他走了眼,還是你這妹妹突然變出了內媚之相?”
“內媚……之相?”被他宛如利劍的目光盯住,呼連哲連呼吸都感覺到艱難,腿腳軟綿綿地后退了兩步,后背有硬物抵住,卻是妹妹的秀床。原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啊,哪知道這萍水相逢的仙姑,竟然是什么內媚之相,老天既將這大好機會送給自己,為何又要開這么可怕的玩笑?
寧小閑也被雷得不輕!原來“礫中金”竟是內媚之相的婉轉說法,神魔獄里的這幫爺們兒肯定都知道了,就是沒一個肯告訴她,尤其長天最是可恨,上回還堂而皇之地說“不知道”,私底下不知要怎樣笑她。她向來有自知之明,自個兒長得離傾國傾城還有很大一段距離,絕不是妲己那樣人見人愛的相貌,怎地現在還多了個內媚的面相?
她恨恨地想:“賊老天,你這是玩我咩,突然激發一個奇怪的隱藏屬性出來是要做甚?”
擷艷使突然伸手,抬起了寧小閑的右腕,褪下袖子。眾目睽睽之下,只見玉臂欺霜賽雪,沒有半點瑕疵。他這一下出其不意,寧小閑差點暴起,幸好見微知著的心法自動運轉,強壓下她心頭的暴躁。
“上一任擷艷使曾經留下注解,令妹右手的腕脈上有一粒朱紅小痣。你是怎樣將它變沒的?”這話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呼連哲心中的那一絲僥幸終于煙消云散。他嘴唇抖了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