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人面貌都是平平,讓人多看幾眼都很難記住模樣。
僖魚早就注意到這幾人了,不過先前人命關天,急著處理僖草的傷勢。
現在見這小子傷勢不重,也就差人去找些草藥來敷用,自己爬起來走到幾人面前道:“你們是誰?從哪里來?”話才剛出口,就有些后悔了,覺得這些人未必能聽懂自己的話。
哪知道其中一個面容呆板的家伙接過話道:“我們是從北邊逃過來的,經過好多個日出才走到這里。”
北邊?僖魚不知道他說的北邊有多遠,只好問:“為什么來這里?”語氣并不和善。在這樣閉塞的年月里,外面來人并不見得是好事。
這人眉毛動了動,很不情愿才道:“我們,我們是逃出來的。聽說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逃出來了,所以就來碰碰運氣。太陽還沒升起,就看到大虎在林子里撲人。我們沖過去,大虎跑了,這人也被咬傷了。”
勿庸置疑,說話之人就是涂盡,他讀了僖草腦海里的記憶,自然也學會了這里凡人的方言,其他人等若鴨子聽雷,交涉之事就只好由他開口了。這著實是件苦差事,因為凡人的辭匯不多,就算他想說得再動聽,一出口也變得這樣質樸。
僖魚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兩件事:一,他說的是救人的過程;二,這群人是逃出來的,心里頭突然勾起了奇怪的聯想,脫口而出道:“從哪里逃出來?”
結果對面這人的臉色變得更加古怪,似是難過又似是欣慰,伸手往北指了指,才低聲道:“從主人那里!”
主人?僖魚感受著這個詞,那一抹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臉色也慢慢地變了。北方有什么?祖先知道,所有僖氏人都知道,那里有比洪水猛獸更加可怕的存在——蠻人。
據說他們長成了三頭六臂,喜歡吃凡人肉,喝凡人血!
僖氏一族的生活,說不上多么愜意安穩,畢竟這片天地現在對人類仍不友好,可活得再辛苦,也總比被人當作豬狗一樣地奴役,任打任殺來得強。
其實站在寧小閑這種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這時候的人類附庸于蠻族是有道理的,畢竟外頭的世界太險惡,妖怪對人類更加不友好。這種情況下,被奴役總好過在荒山野嶺里頭喪命。然而在海邊扎根繁衍之后,僖氏就將對玄武的感激崇拜,以及對蠻族的恐懼和憎恨一代又一代地傳給了自己的子孫。
涂盡擅識人心,控制僖草之后,很快就從他腦海中挖出了僖氏對蠻族根深蒂固的排斥和恐懼,當下組織了這么一套說辭出來。果然僖魚驚懼之后,對他們不免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下意識地放松了警惕。
作為僖氏的族長,僖魚問了不少問題,而涂盡等人一路走來,也早已想好了應對之辭。涂盡是何等精于算計的人物,加上這個時期人類的智力普遍發育不高,回答起來不說滴水不漏,也找不出什么破綻來。
寧小閑站在一邊聽了幾句,怎奈言語不通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倒沒料到僖氏村的族長居然是個婦人,和其他人一樣精瘦精瘦地,皮膚黑得發光,不過胸口卻相當豐滿,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的營養比旁人要好,光看那一雙眼眸,倒是比其他僖氏人要靈動些。
她和長天一路進村,看到這個小小的漁村心里都生出了親切感。它建在一個避風的廻形灣里頭,即使海邊刮起颶風也不會遭受正面襲擊。這里的房屋很小,更不用談什么格局,屋頂用的不是茅草,而是就地取材用棕櫚葉壓平了蓋好。墻體灰樸樸地,看得出屋子居然是用土坯壘起來的。僖氏人在夏秋之際,將草和泥混和在一起,然后一塊塊地按在固定的模子里,做成一尺長短的“胚”,在陽光下曬干后用此來壘屋子。
這種用土坯和垡子砌成的房屋,最美觀之處在于墻縫整齊,遠遠看去,給人一種堅實和溫暖的感覺。寧小閑順手撫了一下墻,發現墻體當中有奶白色的細小顆粒,在初升朝陽的照射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她曉得這是什么,這是海邊人才懂得的技巧:用牡蠣和貝殼搗碎摻和在泥里,糊起來的外墻更堅固。
她眼尖,在村子后方還看到了開辟出來的少量田地。這里種的也不是糧食,而是棉花、苜蓿和甜菜這些耐鹽性強的作物。只看到甜菜這一樣,雖然只種了一小畦,就知道僖氏人的生活質量要比此時南贍部洲上的人類好得多,因為這東西比起糧食來,并不是生存必需品。
此時幾個女人正蹲下來給僖草上藥,她轉眼看了看,才發現自己實在是高估這里的醫療水準了。她指揮大黃下手時,分明已經放過了人身上的各個要害部位,只造成了皮肉傷,可是這幾個女人取出來搗敷的藥物卻不甚對癥。
她本不想管,可是看到被拿來使用的藥物里面居然包括了蛇床子,終于忍無可忍,將這幾株草藥揀出來,然后走了出去。
蛇床子是味好藥,不僅能殺蟲止癢,還有一樣不得不提的奇效:在云夢澤之外的南贍部洲么,人們主要用它來腎虛陽|痿,宮冷不孕。不過這東西有小毒,不能多用。直接拌入僖草的血液當中,很是不妥。
這青年雖然是第三幕天地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從事實上來說也作古了好幾萬年,可是畢竟他身上的傷是她指揮大黃弄出來的,現在看他被這樣誤醫,哪里還忍得住心頭的負罪感?
她也沒走出多遠,在不知道哪一家地頭外采了棵植物就進來了。這是她方才進村時一眼看到的寶貝,當下毫不理會旁人的目光,蹲下來從一堆草藥里頭只挑出了穿山龍和散瘀草,然后將她手里那株植物的根莖拔下來分作兩份,一份和其他兩種草藥共同搗爛了敷到僖草傷口上,一份讓他直接嚼食,隨后在他幾個穴道上輕輕按壓了幾下。
這株植物,就是田七。《本草綱目拾遺》中記載:“人參補氣第一,三七補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稱人參三七,為中藥中之最珍貴者。”而大名鼎鼎的“云南白藥”和“片仔癀”,即以三七為主要原料制成。這東西對外創出血實是有奇效,可惜在這么久遠的年代,它還是被當作田間的野草,其真正價值還未被人發現。
寧小閑身上當然另有補血的好藥,旁的不說,只一劑金創藥就足以應付這等傷勢,可是那樣的藥物出現在凡人手里怎不令人生疑?他們接下來行規蹈矩,不能有半點差池,又怎能在這等環節被人看出破綻?所以也只能尋些草藥來給僖草止血了。
其他幾個女人看得橫眉豎目。寧小閑這番作為,就是指摘她們醫護得不好了。涂盡也是人精,應付僖魚的時候還眼旁八方,此刻趕緊道:“我們這女伴于醫救最有心得,一路上多虧有她治病救人,否則我們還走不到這里來。”
僖草的體質不錯,傷的又不算重,過不多時臉色就紅潤些許,說話中氣也足了些。屋內的女人看了,也知道藥物起效,望向寧小閑的目光就多了幾分和善。這個時代,人類根本還未有“家”的概念,氏族中幾百人都是兄弟姐妹,相互關系密切,僖草又是寶貴的成年勞動力,寧小閑治好他,純樸的僖氏對她的印象自然大好。
眼看傷員的血已經止住,性命無虞,僖魚對著外頭喊了一聲,就有幾個成年男子走進來,將僖草小心翼翼地抬出去另行安置。這時寧小閑才發現,族長的屋中所站的居然全是女子,男人們卻都在外頭看著,得了召喚才進來。
她正眺望間,僖魚已經笑了一下,然后對涂盡道:“你們身上的衣物很好,是從哪里得到的?”
這話說出來,寧小閑心里驀地一緊。修仙者進入云夢澤雖然不再是寬袍博帶,衣袂飄飄如神仙中人,穿著卻絕對和第三幕天地里的人類不同。僖氏的小村雖然也種了棉花,但是諸如紡線、打線、漿染這樣的工序,又怎能和后世相比。寧小閑等人現在所穿的雖是自己認為最樸素的粗布衣裳,然而其布料質地,尤其是制工,只看那針法、針腳,比起僖氏人身上的衣著就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他們自己尚不覺得,可是落在僖氏人眼中,卻是稀罕得不得了的玩意兒。
若真如涂盡所言,他們是從遙遠的離原部落里頭逃出來的,走到這里少說也要四、五個月時間,身上的衣物哪里還能保持得這樣完好?
百密一疏,再高明的謊言都會有漏洞,哪怕他們計劃得再周密,這看起來鄙陋而原始的婦人,卻差點問得他們啞口無言。
涂盡沒有忽略說這話時,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顯然是起了疑心。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