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就沒發生什么值得留意的事。”
王大總管躬身站在人面前,精神矍鑠,格外認真。
“另外,之前做的花茶已經送完了,民間反應很好,府門外經常有百姓前來感恩,送了不少雞蛋之類的,郡主您看?”
“土產就收下,價值高的都婉拒了吧。”人道:“重在心意。若是超出家庭能力之外,肯定是那糊涂不會過日子的,抑或是別有所求的。無論哪一種,都不必給他們機會。”
“花茶若是送完了,再有人來詢問,就解釋一番,或者直接在府門外立個牌子帖上告示,就說祥瑞的那些花都開盡了的。另外,也說到初夏的時候,會制成一些荷葉茶來,多少會有些清熱止渴的功效,大家若是不嫌棄,到時候就來領一些。”
人此時依然感慨,普通的低層百姓,絕大部分都堅持著自己樸素的道德觀。只要生活能忍受的下去,就難以出所謂的“刁民”來。所以,她相信,這樣的告示貼出去,他們便會覺得滿意,不會再起別的事端。
一群可愛的人。
人心想。
王大總管聽了之后頷首示意自己記下,又同人回稟了二三事,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他早已處理妥當,此時只是在人這里報備一聲,才離開了武陽侯府。
婚期一日一日臨近,人從無所謂到期待,再到春暖花開,日子一腳跨進了三月,人突然緊張了起來。
她甚至有些坐立不寧。
武陽侯府上下已經為了她的婚事忙碌起來。她無論人在歸花院,還是走在府中,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要露出真誠期待的笑容。有那足夠熱情膽大的仆婦,甚至會同她攀談起來,說著恭喜一類的恭維話。
她倒不是對這些仆婦有意見。
她只是覺得極其不適應——
生平頭一次,人人都在為她而忙碌。她自己卻閑著。她很想找點兒事情做,但卻發現什么都不用她,她似乎什么都插不上手。而且人人都告訴她歇著。
似乎,她只要湊近了些,就只會添亂似的。
這種感覺,讓她極其不適應,也加重了她的緊張之感。心中惶惶,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如同站在空蕩蕩的高空,周圍腳下都空無一物,總覺得隨時都能掉下來,摔一個狠的。
沒有安全感。
人有些抓狂。
清和郡主已經善意地告誡她這陣子不要再出門。人也不準備與她對著干。
她想要排解,于是想到了花芽。
無奈,任她怎么呼喚,花芽都不肯回應她。她明明就在那里,偏偏不肯出聲回應。
“你若是再不出聲,我就將你的這豆子給拿個鐵錘砸了。”人自身狀態不好,就威脅花芽道。見花芽依舊不肯應,人還從貼身的荷包中將花芽的本體給拿了出來。
這一拿出來,立即讓人覺得吃驚——
“你怎么成了這副鬼樣子了?”那粒黑豆黯然無光,顆粒也干癟成了暗灰色,就像是陳年失去了萌發能力的癟蠶豆,形象實在與之前那亮閃閃的珍珠模樣相差甚遠。
人差點兒以為是自己拿錯了東西。
但仔細一感應,卻就是這個沒錯。
她雖許久沒將花芽的這粒豆子拿出來觀賞過,但她卻能夠感覺的到,花芽雖然一直都不聲不響的,似乎是有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且在角落里忙活著什么,但她的精神狀態還是很不錯的。
更準確地說,若是用一副畫面來描述的話,那就是花芽一直都是躲在角落里看人,雙眼亮晶晶的,神色帶著點兒亢奮和期待,雙手握拳放在胸前,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沖出來干點兒什么一樣。
人一直以為,花芽這種狀態是在時刻偷窺著她鬧緊張在偷偷地笑她呢,如今瞧著,似乎不是這樣。
這粒豆子幾乎耗盡了蘊含的生命力。
這是花芽的本體。若是它沒了生命力,那花芽會如何存在?
人當即替花芽擔憂起來,感覺到意識中的花芽只是扭了頭依舊不肯說話,人挑了挑眉頭,問道:“你到底在準備什么?”
花芽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的本體變成什么樣。也許變成這樣,正是她故意的。那么,花芽一定是計劃著什么,而且還不肯讓人知曉。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花芽被逼問的躲不過,囁嚅地來了這么一句。
人心頭一惱,想要訓斥花芽,但轉念一想,花芽其實也還是小孩子呢,需要引導,就耐下心來,道:“難道連我也不能知道嗎?不管你要做什么,我能幫你一把,也能讓你的計劃更有把握不是?我們可是一體的。”
花芽似乎心動了一下。
但她猶豫片刻,還是不肯說,將個小腦袋埋起來,道:“反正,你很快就知道了。”
人聞言,心火直往上竄,幾個深呼吸才壓下來,將手中的灰癟種子重新收在荷包中,惱道:“好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了……”
花芽就像是個不肯聽話的小孩子。
若真是個小孩子在人面前,人還能將其抓過來往屁股上揍幾下,給點兒疼痛做教訓,但眼下她能拿花芽如何?總不能真的拿錘子將花芽的這豆子給砸了。
人只能主動屏蔽與花芽的精神聯系,以表示自己對她生氣了。
不管怎么說,花芽的異常還是讓人暫時忘記了婚前的緊張不適,開始猜想起她到底是要做什么來,只是并沒有太多的頭緒。
心中存了事,日子好混多了。
很快到了三月初六這一日。
天才蒙蒙亮,人就被從床上挖了出來,丟在木桶中被刷了三遍,一層一層又按又涂的不知道涂了多少東西,只將她刷涂的前所未有的粉嫩光滑,才算是刷洗好了。之后,又是一層一層的布料穿裹起來……
這是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踏入安平郡王府。
透過龍鳳喜帕,她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喜慶的紅,雖讓人看不清楚,但無邊的喜悅就這么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就算是喧鬧也讓人覺得如此歡喜。
大紅色織著富貴紋的地毯從府門一直延伸進郡王府的正院正堂。
一條紅色的綢子,一端在宋景軒手中,一端在人手中。
通過這大紅綢子的輕顫,人能夠感覺到,宋景軒此時身體繃直,嘴唇微抿,分外的嚴肅——他比她還要緊張。
意識到這一點,人突然就不緊張了。
她的嘴角不禁噙著一絲笑意,腳步鎮定從容起來,也開始有心思觀察郡王府上下人等——
老郡王不在正院。
人“找”了一番,才發現他的人正在府上請來的戲班子的后臺上,同一個上了濃妝的老生比劃交談,認真嚴肅,十分投入。外面的爆竹聲再喜慶,也不如他所在的戲臺子對他有吸引力。說到興起處,他甚至擺開架勢亮出嗓子唱了起來,引發了后臺一陣轟然交好聲。
外面那么的賓客,自己的嫡孫正在娶妻……他全都不放在心上。
好吧,這是一個有愛好的人。
有愛好的人,都很容易討好,只要投其所好就成。
這么一個老郡王,人相信,只要她將《西游記》的戲曲改編稿送給他,在給他雇了一個有不錯基礎的戲班子陪他拍戲折騰,然后再加上幾百上千兩的銀子,老郡王對她的好感度就能立即升到滿星。
老郡王府已經去世五六年了。
老郡王身邊,只有一個沒有生育的侍妾。說是侍妾,倒不如是貼身丫鬟加上戲曲知音來的妥當。聽說,這是他當年亂世時候從一個遭了難的戲班子救下來的幸存者,對老郡王忠心耿耿,卻低調沉默,時刻不離老郡王左右。
此時,她人也在戲班子的后臺,站在一邊,目光追逐著老郡王的一舉一動,偶爾留意一下的他的需要,不著痕跡地遞個茶杯,抑或替老郡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
這個姨娘的存在感很低,是個以老郡王為生活中心,沒有多少自我的人。若非別有心思,不必因她而多費心思。
然后便是安平世子爺和世子夫人。
世子大老爺今日一身簇新,一襲絳紅色福字紋的長袍,端坐在太師椅上,讓他看起來地位尊貴而威嚴。只是不時往上看的眼神暴露了他——在正堂頭頂上的梁上,那只叫小藍的鸚鵡正在梳理著自己美麗的羽毛,高高在上地打量著正在熱鬧進行的這一幕。
人對于世子爺還是有那么一些了解的。
同要是一個有嗜好的人,這位大老爺同他的父親老郡王一樣,也是事事不愛操心的。不是什么好父親,但也沒有什么壞心眼。只要能供給他足夠的養鳥的開銷,他就會滿足。
他的心思都在鳥兒上,但遇事卻是不糊涂的。不操心,也同樣不會被人利用。總之,只要滿足了他的喜好,他便不會再不會給人添亂。
這一年,因為有了鸚鵡小藍,這位大老爺就很難再看上別的鳥兒,在這上面的花銷就跟著少了很多,即便是一年半載的,也花不了多少錢了。
不用人的私房,宋景軒就能輕松給供了。
世子夫人車氏打扮的喜氣又莊重。她比清和郡主看起來要年輕些,肌膚光滑細嫩,只是因為打心底而起的笑意溫柔又真誠地洋溢在她臉上,在她的眼角有了一點兒笑紋兒。
這是一個溫柔的、沒有主見的、但心底卻是總樂觀的、容易滿足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雖然會因為現實生活而犯愁,卻總又能找到生活中的滿足處,從而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心境。
比如說,有世子大老爺這么一個不靠譜的丈夫,尋常女子不知要因此多嘔多少氣,難過多少回,但她卻能夠安慰自己說,她的丈夫這一輩子就只有她一個女人諸如此類的。
哪怕是從前遭遇妯娌的為難經濟的拮據,但她依舊有種種理由說服自己滿足于現狀。或許說,她的生活從未真的到過絕境,所以她才能一直都是這副溫柔和善容易滿足的樣子。
有這么一個婆婆,人覺得,自己這個兒媳婦絕不會難做的。
而后就是宋二老爺。
宋二老爺不如大老爺相貌好,瞧著也比萬事不操心的大老爺要年長幾歲。他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雙手平放在膝上,身體很直,沒有什么表情,顯得沉默而謹慎,甚至于稍顯木訥了。
他身邊緊挨著他的,是他的夫人劉氏。
二夫人劉氏一身富貴氣,頭上插了許多閃著光澤的金玉珠翠,一眼看過去,差點兒看不到她的臉。她生的很不錯,也同樣保養很好,顯得年輕,一雙鳳眼含著笑意,卻又十分靈活地上下左右骨碌碌轉動,就顯得她的笑容中的歡喜之意不那么真心起來。
她保養的很好的指甲上染了蔻丹貼了金箔,抓了一條粉白色繡著海棠花的綢帕,時不時地揮動一下,做些個細小的不太容易引人注目的動作,一直不曾安靜片刻。
這個一個心思活絡的女人。
只要有一點兒縫隙一點兒可能,她大約都會往里面鉆。
她在夫妻之間應該是占著強勢的。在平常生活中,宋二老爺應該很少發表意見,愿意順從她。也或許是,忍讓她,只為自己少些個麻煩。
在宋二老爺對面,坐著另外一對兒稍年輕些,應該不到三十歲的中年夫妻。這是郡王府唯一的姑爺和姑奶奶。
宋姑奶奶頭上插的身上帶的絲毫不比宋二夫人劉氏少。只是細瞧之下,珠玉較少,而金飾較多,明晃晃的,將人都能籠在金黃色的光暈中。
這么一來,這位姑奶奶倒是同大公子宋景錚風格很像。
而姑爺據說是一位御史小官。長的還不錯。朝著宋景軒和人看過來的目光中有著難以掩飾的一絲討好和精明算計。據說,他出身一般,家中只是略有田地的普通鄉紳。
這個時代,能靠著苦讀,在三十歲之前考中進士,已經算是學問不錯,十分有能力的人了。人有點兒野心不算什么,關鍵是能不能將這野心掌控住,為自己所用。
至于平輩,人尚來不及多做觀察,她同宋景軒就已經走到了紅毯的盡頭,司儀已經開始高聲喊“一拜天地”了。
司儀請的是禮部的侍郎大人。人并不認識。
這位侍郎大人看起來尤其興奮,有了褶皺的臉上堆滿了殷切的笑容,一嗓子出來,聲音激動高亢,帶著點兒尖銳,當真并不悅耳。
但人此時并顧不上品評他的聲音如何了。
她的身體突然僵了一僵。
這就要嫁人了嗎?真是不可思議,她人前世今生,兩世為人,居然真的嫁人了……
人的眼中生出了些迷茫,有些怔忪,就站在了哪里,忘記了動作。
宋景軒握住了她的手,引導著她轉身面向大門。
他的手帶著潮濕的熱乎勁兒,又堅定,沒有絲毫的作假之感,真實的簡直不像話。
這熱乎乎濕噠噠黏幾幾的一只手,將人喚回了神。
是的,這七年的生活都是真的。
她在這個莫名其妙不知是哪兒的時空里,嫁了人。
沒有什么不好的。
她的老公俊美的秒殺一切電視電影明星,顏值逆天。而且居然看中了她,又冷酷又溫柔,私下里甚至還能賣臉撒個嬌,讓她怎么也招架不住,只能投降。
她真是走了那什么運了。人心想。難道她不知什么討好了哪路神仙,亦或是哪路神仙覺得前世虧欠了她,所以才將她弄過來彌補他這么一個大禮包來?
不管如何,人都很感激這路神仙。
于是,她虔誠地跪在錦墊上,對著天空拜了三拜。
二拜父母。
人同樣很誠心。
雖然這對父母有能力的不盡責想盡責的沒能力,不能算是好父母,但正是有這樣的父母,才養出了宋景軒這樣的人來。所以,人很感激他們。
夫妻對拜。
人更加誠心。
感謝他選中了她,并且堅持表達了自己的誠意,并且打動了糊里糊涂的她。
洞房。
新房中都是清和郡主跟人看過的新家具,家具上已經擺上了屬于她的私有物。一盆劍蘭擺在窗前的高幾上格外眼熟,正是人最開始送給宋景軒的那一盆。
它的長勢不錯。
察覺到了人的觀察,它傳達給人一個十分愉快的情緒。植物的情緒從來都是純粹美好的,人不禁微笑,輕輕對它撫了撫。
劍蘭開出了白色的花朵。
滿室幽香。
人的心緒安寧下來,在宋景軒揭開龍鳳蓋頭之后,朝著宋景軒嫣然一笑,伸手除掉了頭上的鳳冠。
無論什么時候,穿著嫁衣的少女都是最美麗的。
宋景軒的眼神明顯一縮,身體僵了僵。
“你不需要出去陪酒嗎?”人問道:“而且皇上就要到了。”
皇上此時已經到了郡王府的大門外。門子正在看了他的身份牌,正唬出了一身冷汗,正跪在地上請罪。遠處有小廝見機的快,正在到處找府上的主子。
大老爺他們很好找,但老郡王顯然在戲臺的后臺,埋在了亂七八糟的戲服和道具中,人來人往的,很不好尋。
宋景軒怔了一下:“皇上來了?”
人點頭:“已經進來了。沒讓人有大動靜。”
宋景軒遲疑一下,便道:“我去去就來。等我。”
他說最后兩個字的時候,眼神溫柔中仿佛帶著炙熱的火,燙了人的面頰,讓她的臉色緋紅起來。人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微微點頭,鼻端一聲輕微的“嗯哼”聲。
這一聲帶著意味不明的曖昧極了的“嗯哼”聲,又讓人覺得震驚不可思議:她人居然能發出這種聲音!簡直就像那有些色彩的片子中的女主角了!
宋景軒走了出去。
丁香和玉蘭走進來,低聲在人耳邊說著各樣物品以及陪嫁過來的仆人們都在何處安置了的話,應該是想要安撫人緊張的情緒。
其實人自覺自己并沒有太緊張。誠然,她看過了許多男女愛情動作大片,卻從未自己親自實踐過,今日也是她的兩輩子頭一回。但她想,她總是有理論經驗的。
她有些忽略了,她自己的心正在砰砰砰地跳動的厲害。
外面喧嘩起來。
有人高聲喊著“皇上陛下”種種請安的話。這之后,反而有些安靜了,因為要讓皇上發言。
跟來的宮中內侍端著金制的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瓶美酒和兩個金樽。在宋景軒迎接出來的時候,內侍過來,滿上了兩盅酒,呈上了前面。
皇上拿起一杯。
宋景軒端起另外一杯。
“恭賀大婚。”皇上望著宋景軒,輕輕一揚手中的金樽,哈哈大笑道:“朕真的差點兒以為,你這一輩子都討不到妻子了。沒想到,你大婚的還挺早。”
“多謝皇上成全。”宋景軒躬身行禮,一飲而盡。
“恩,若要謝朕的話,以后多替朕干活就行了。”皇上也飲滿了一杯酒,將酒盞放回托盤上,伸手拍了拍宋景軒的肩膀道。
眾目睽睽之下,宋景軒只好單膝跪地,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皇上聞言哈哈大笑,十分滿意地拍拍宋景軒,將目光轉向正在凝神圍觀的眾人,朗聲道:“眾位都聽見新郎官的話了吧?若是以后他敢偷奸耍滑,你們都要替朕作證。”
“不敢不敢。”
“一定一定”。
一時之間,亂七八糟各種各樣的應答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鬧哄哄的。
皇上壓了壓手,待眾人靜下來,道:“朕今晚來,就是來喝景軒一杯喜酒的。如今喝完了,朕也該回宮了。眾位好吃好喝,但只一樣不準……”
“宵一刻值千金……眾位都要體諒新郎官,是吧?”
“是是是。”本來就沒人敢鬧洞房,如今皇上這一說,連找新郎官拼酒都不能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