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言茉教訓了穿竹和鵲聲,在孟言雅和孟言茉給甄氏請安的時候,甄氏絲毫沒有問一句。依然和平日里一樣。
甄氏在丫鬟的伺候下盥洗,孟言雅殷勤的遞上錦帕,褪了手上的鐲子,親自動手把銅盆里的帕子絞干,雙手奉給甄氏。
“母親的皮膚真是好,連女兒看著都很羨慕啊。”
孟言雅的話倒也不完全算是奉承,甄氏在甄家也是金尊玉貴的,如今的年齡正是女子嬌艷盛開的時候,皮膚雖說不上是滑如白瓷,也是白皙細膩的。
甄氏眼風掃了一眼站在旁邊微低著頭,木頭樁子一樣的孟言茉,實在是看不出這個繼女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如果非要說是特別的地方,那恐怕就是那艷若牡丹的長相了吧。
甄氏心中冷笑,對于孟家這樣的門第,這種長相可不是討喜的,再看了一眼自從當上孟家三房的主母后,一直在她身邊巴結的庶女孟言雅。
容長的臉蛋,雙頰帶著點嬰兒肥,清麗中帶著親和,峨眉淺淺,眼睛是孟家人特有的細眼,不說話的時候,倒真顯得有股書香門第的風范。
可惜,庶女就是庶女,生來就帶著股卑賤。
是女人都喜歡夸贊自己外貌的話,甄氏雖明知這是孟言雅討好的話,可是孟言雅語氣中的真誠和驚嘆,她還是非常受用的。
“你這丫頭被我縱容的,連我這個母親都敢打趣了,母親都老了,哪里及的上你們這樣花骨朵般的年齡啊。”
甄氏接過孟言雅遞來的帕子,一邊輕輕地擦著臉,一邊微笑道。
“母親這話要被那些貴婦們聽到,可不得氣死,母親還記得前些日子,您帶我去的那個馬府的夫人,那位馬夫人,真真對得起她的姓氏呢,那張臉長的——”
孟言雅說著“噗嗤”一聲笑著說不下去。
“你這個促狹鬼,誰都敢編排,那位馬夫人出身名門,一身富貴,休要再背后說別人”。
甄氏捏了捏孟言雅的臉蛋,語氣責怪,態度寵溺的說道。
“是挺富貴的”。孟言雅想著馬夫人那一身明晃晃的金飾,又咯咯的笑了起來。
“都是個大姑娘了,還這么不穩重,仔細你姐姐笑話你,看看你姐姐,多學學這穩妥的模樣”。
甄氏輕輕撇了一眼孟言茉,對著孟言雅說道。
“母親過譽了”。孟言茉微微一福道,仍是那副溫馴的模樣。
孟言雅眼珠轉了一下道:“母親說的正是呢,看九姐姐這副柔弱的模樣,我想到這兩日聽到府里有傳聞說,姐姐居然讓人打了母親給十哥哥的丫鬟。
這怎么可能呢,定是哪個長舌的丫鬟在私下亂嚼舌頭,母親這妄議主子的丫鬟可得好好的懲治才是呢”。
孟言雅每日來請安的時候,都故意把孟言茉晾在一邊,和甄氏親熱的打趣,甄氏也似乎配合她,使得孟言雅心里想,這甄氏定也是不待見孟言茉的。
哪個繼室都不可能喜歡前任留下的嫡子和嫡女吧。尤其還有十哥這個嫡子在前,她聽姨娘說,孟府的規矩,每一房的家產繼承人,都是嫡長子繼承大份。
孟言雅不信,甄氏不視孟言昭為眼中釘,肉中刺。
至于對九姐姐不喜,那就更好猜了,以后九姐姐出了閣,娘家和夫家是相互助益的,九姐姐嫁得好的話,十哥哥在孟家也會受益的。
孟言雅暗暗的看了一眼甄氏微凸的肚子,甄氏的火候,就連姨娘都摸不清楚,她也看到甄氏不管是對孟言茉還是孟言昭都是一副慈母的樣子。
可是姨娘告訴她,甄氏是不會讓孟言茉和孟言昭過的好,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姨娘斷言,孟言茉以后的婚事定不會高到哪里去。
聽到姨娘的推斷,知道孟言茉以后不可能有個顯赫的夫君,孟言雅心里就放心了。
她從小自認比這個大不了自己幾個月的嫡姐,沒有差什么。憑什么孟言茉可以依著嫡姐的身份,想怎么訓斥她都可以?
她到現在都忘不了,當初孟言茉是怎么在言語上羞辱她和她的姨娘的,虧得那個時候,姨娘對她那么好,真是沒有良心的白眼狼。
姨娘曾經是死了的王氏的貼身丫鬟,姨娘告訴她一件隱秘的事情,并且曾經保管過那副玉佩,后來被孟言茉派王嬤嬤過去,要了回來。
姨娘說,只要她把這個親事奪過來,一輩子都可以踩在孟言茉頭上。
至于怎么做,孟言雅雖然被姨娘描述的那個人顯赫的出身,動了心,作為一個剛剛開始發育的女孩子,對于男女之情可是陌生的很。
她一直紅著臉聽莞姨娘的囑咐。
首先,就是要討得甄氏的喜歡。
孟言雅想著當初姨娘勝券在握的樣子說道:“甄氏要是識相,成全你的親事,把你認作嫡女,那就最好。
不然,姨娘手里可是握有關系甄氏生死的把柄,不怕她不聽話”。
孟言雅好奇問了好久,姨娘始終不肯告訴她,究竟是什么把柄。
孟言雅看著招呼自己和孟言茉坐下吃飯,笑容親切的甄氏,心里疑惑,這樣的女人會有致命的把柄嗎?
對于孟言雅提起那兩個丫鬟挨打的事情,甄氏沒有接口,而是招呼她們吃飯,孟言茉始終也沒有說什么,隨即也坐下吃飯。
“母親吃飯,妹妹吃飯”。禮儀完美,沒有一絲可挑剔的地方。
孟言雅發現她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嫡姐了,兩年前她大病初愈,可以和囂張跋扈如五姐姐那樣的人,針鋒相對,教訓她時,更是口下不留情。
如今被祖父親點,回到府中,卻是看起來比以前更是安靜乖巧了。
可是孟言雅才不會相信,她的這位九姐姐真的如表面上這么的好欺負呢。姨娘說的不錯,越是看起來悶聲不吭的人,才最危險。
如甄氏,如孟言茉。
孟言雅發現她現在要是想靠著激怒孟言茉來達到目的,顯然是不可能的了。這些天,不管她和甄氏如何的談笑,如何的把她放在一邊,她始終是淡淡的。
正常人應該會覺得尷尬和憤怒才對吧。
孟言雅忽然發現她有種無力感。然后她決定改變策略,俗話說,知己知彼。
她開始每日都要纏著孟言茉,除了在甄氏這里會冷落孟言茉外,余下的時間,經常會跟著孟言茉。
孟言茉和孟言雅經常會在甄氏的汀蘭院里吃飯,有資格在松嵐院用飯的,目前只有三小姐孟言雪,和五小姐孟言晴。
孟言雪是大房的庶女,原本伺候孟老太太姚氏的柳葉所出。
這么抬舉一個庶女,那就是對大夫人陳氏和大小姐孟言珊明晃晃的打臉啊。
陳氏心里不是沒有氣,可是大老爺雖然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被記在姚氏的名下的,仍然對姚氏恭敬的比親兒子都孝順。
陳氏也不敢有絲毫抱怨的話,在大老爺面前提起。
大老爺孟文冒是庶長子這件事情,對于重視規矩和禮數的書香世家孟家也算是一樁丑聞了,當初姚氏嫁過來后,就覺得自己受騙了。
性格要強的姚氏三日回門就要和離,這件事情當然不被南安侯府允許,后來還是孟公茂親自動手,派人把那個據說很受孟公彥喜愛的通房給溺死。
孟文冒也被記在姚氏名下,族里的人只有幾個老太爺清楚這件事情的始末。
如今孟文冒也是揚州本家最有出息的一個,對于他的出身這件事情更是沒人敢私下議論了。
可見,輕易就提出這件事情的孟言晴,被罰的一點都不虧。
孟文冒也對自己的出身很避諱,讀了這么多的圣賢書,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是孟家的污點,也難怪嫡母不待見他。
他甚至有時會怨恨她那個從未謀面的生母,是一個怎樣貪婪的女人才會在主母還沒進門前就生下庶長子。
因此,孟文冒對于姚氏時時的刁難,沒有懷恨在心,反而很體諒。更是想著要如何幫襯自己的兩位弟弟。
這也是孟公茂當初能看的上孟文冒的原因。他需要的不僅是有才華的孟家人,更是時時把孟家榮耀放在肩上扛著的人。
可惜孟文冒的苦心,他的兩個弟弟一直都不領情,本來就浪蕩的孟文尚就不用說了,一心只想著怎么利用孟文冒的威勢,替自己謀好處,謀官位。
絲毫不介意,孟文冒的名聲被他連累。
刻板的孟文成和孟文冒的想法有點相同,他認為孟文冒就是書香世家,百年望族孟家的污點。
更是拒絕接受孟文冒對他的招撫,所以現在依然還在衙門掛職,沒有謀到實缺。
出了汀蘭院,孟言雅很熟略的去挽孟言茉的胳膊。
“走路要有走路的樣子,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樣子,你的教養嬤嬤就是這么教你的?”。
孟言茉看著她伸過來的手,皺眉訓斥道。
孟家的小姐們到七歲后都有教養嬤嬤,孟言茉的教養嬤嬤是王嬤嬤。這也是因為孟老太太不關心的原因,只說一句,王嬤嬤也是伺候過她母親的人了,教教她規矩綽綽有余。
孟言茉不喜歡孟言雅這樣的有目的的親近,拒絕不了,她只好拿規矩來壓人。
孟言雅心頭火氣,看吧,看吧,又來了,總是擺著這副為她好,為她著想,其實就是因為看不起自己的原因吧。
“好啦,我知道了,九姐姐不要生妹妹的氣”。
孟言雅微微紅著眼圈道。
孟言茉看她這副樣子,雖然明知道她在做戲,臉色也冷不下去了。
哎,難道自己的心還是太善良了?孟言茉深深的自我檢討。同時想著孟言雅這副說哭就哭的技能實在有用,自己也要練練才是。
“我哪里生氣了,只是看見你知禮懂事,我也心里高興的。誰讓我就一個妹妹呢”。
孟言茉在心里狠狠的鄙視了自己一番,自從進了孟府,她就習慣的帶著各種面具。誰讓她哪怕擁有一座金山,也始終脫離不了家族的束縛呢。
她有點懷念在通德莊子上的生活了。
兩人言笑談談的去了閨學。
湖光閣是處在月心湖中央的一處人工填起的綠島上,島很小,只有這一處閣樓,和閣樓周圍種著四季不敗的花草。
穿過各院的夾道,過了月拱門,在穿過五彩斑斕的花園,走過斷霞橋,那一頭連接著幾個岔道,其中有一道是用木板搭建而成的扶梯,直通向湖水中央,就是前往湖光閣的路了。
今日女先生教了一章節的《閨訓》,并吩咐了課下作業,要求寫下自己的心得體會。放了課,幾個姊妹也都沒著急回家,在這湖光閣里玩耍,商討著女先生留下的課業。
天邊咸鴨蛋黃一樣的落日在這秋風吹得呼呼響的天邊,也帶著幾分冷索。
月心湖里的荷花都敗了,殘荷漂浮在碧綠的湖水上,遠處有下人駕著小船在打撈荷藕。
湖光閣是一座三層的閣樓,建的精巧,孟言茉和孟言珊此時正在三樓的臨湖游廊的座椅上下棋。
“十七妹還是別負隅頑抗了,快快認輸才是”。孟言心坐在旁邊觀棋,笑道。
孟言茉在族中排行十七,孟言心則是族中那位最長的老太爺的寶貝孫女,也是族中這一輩最大的。
到了冬日,就該及笄了,已經和蘇州府的佐糧道的溫大人的公子定了親,及笄后就該出閣了。
“大姐,觀棋不語”。孟言珊皺眉的看向孟言心。
對于棋道一路,孟言珊的態度稱得上虔誠,凡是對于下棋不敬的言語和行為都是她深惡痛疾的。
孟言茉笑笑看了一眼孟言心,笑意中帶著揶揄,在棋圣面前要小心說話啊,惹得孟言心作勢要去撓她。
一著黑子落下,原本形勢大好把孟言茉逼入死角的孟言珊的白子被殺了一大片,這一招稱為絕地逢生都不為過。
孟言珊驚訝的“咦?”了一聲,贊嘆道:“好棋”。
斗志瞬間高昂起來。看了一眼孟言茉道:
“我本來以為九妹沒有棋道上的天賦,想不到我看岔了。九妹以后要更加勤奮才是,我給你的那本棋譜,我看的出你都記得滾瓜爛熟,可是棋道在于變通。
就如九妹這一招,當真是神來之筆”。
孟言珊難得碰上這么有天賦的妹妹,在棋道上。于是毫不藏私的教導道。
孟言茉默,她能說這一招是從某人那里偷師得來的嗎?
心里只這么一想,讓她說,她嫌過的穩了不成。
當初選了棋,只是因為輸給某人不服氣,想有機會扳回來,卻被教導的女先生給了定語:汝還是放棄的好。
孟言心呱唧呱唧的拍著手笑道:“想不到朽木也能化腐朽為神奇了呢”。
“大姐姐,擠兌我,你就這么高興嗎?”孟言茉無力的看著最年長,卻是最心思簡單的族姐姐。
“十七妹,我擠兌你?這話怎么說的,我這是夸你呢,咦?難道我夸的這么不明顯嗎?”
孟言心無辜認真的問道。
孟言茉決定還是不要理她比較好,和孟言雅繼續下棋。
紫蘇拿來淺粉色菱緞披風。“小姐,湖風大”。
紫蘇幫她把披風系好,正好孟言茉感覺身上也有點涼了。
“你身子還是這么虛弱嗎?我們到屋里下吧,屋里暖和。”孟言珊因為經常和孟言茉下棋的原因,漸漸對她很有好感。
因為孟言茉在棋道上的努力甚至都超過了她。
孟言珊要是知道她認為孟言茉肯定花費了很多辛苦功夫才背的滾瓜爛熟的棋譜,只是掃了一遍就記住了,恐怕會再也不理這個妹妹了。
有這么好的天賦,卻下不好棋,估計孟言珊會想掐死她。
孟言心贊賞的看向紫蘇:“你這丫鬟不錯,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十七妹要是待你不好,你就跟我回我家去吧”。
孟言茉看了一眼面癱著的紫蘇,再看了一眼興致勃勃挖墻腳的孟言心,她覺得她有點替這位族姐出閣后的生活擔憂了。
紫蘇態度冷淡,禮儀周全,言簡意賅的回答孟言心羅里吧嗦的問題。
等下完棋后,孟言茉聽到孟言心已經熱情高漲的問到紫蘇姥姥家的事情了。
看到紫蘇眼角微抽,面癱的表情開始皸裂,孟言茉有些想笑。
前世不知道她的這位族長姐這么有趣的。
孟言雪在案幾上畫的一幅畫作也已經完成了,畫中兩位少女,一位低頭皺眉沉思看著棋盤,一位則眉眼舒展的看向不遠處的落日余暉,湖光殘荷。
整幅畫有一種歲月安好的溫馨感覺。
“九妹,看我把你畫的美不美?”孟言雪雖然有點小心思,孟言茉卻是認為她是孟府所有姐妹里最直爽的人。
孟言茉有點恍惚,她覺得那些凄慘痛苦懷著恨意的心情,像很久遠很飄渺的一個故事。
“我覺得是畫畫的人最美”。孟言茉看向孟言雪雪白的臉蛋微笑道。
“哈,九妹也會說好話嗎。前兩天聽說你又打丫鬟了,那些丫鬟你看不順眼,直接發賣出去,跟她們置氣,她們還不配”。
孟言雪就這樣大喇喇的把旁人避免提到的事,在正主面前說開,還一副我的建議很不錯的表情。
孟言茉眼角微抽,有點理解紫蘇面對孟言心時的心情了。
孟言雪身為大房的庶女,卻因為孟老太太半是真心,半是惡心大房的寵愛,而身上充斥著一種庶女沒有的驕傲與活力。
像是二房的孟言惜和孟言寧,還有三房的孟言雅。
不管是孟言惜整日有些驚慌的樣子,還是孟言寧不知深淺的穩重,或者孟言雅佯裝出來的天真爛漫。
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適當的場合說適當的話,風頭絕不會蓋過嫡女去。
如孟言雪這樣的性格,卻身為庶女的身份,不是福,可能是禍。
“三姐說的是”。孟言茉的話語淡淡的,仔細聽就會發覺有敷衍的味道。
孟言雪卻是當了真,又拉著孟言茉說了一通她管制奴婢的經驗。
孟言茉看向不遠處坐在榻上看著棋譜的孟言珊,想著一向愛以長姐自居的孟言珊沒有管這個庶妹的原因,恐怕是捧殺吧。
又過了半個時辰,孟言珊站起身來,看著已經漸漸昏暗的房間道:
“該是晚膳的時間了,今日我們先散了吧”。
其他在幾個角落討論做功課,或者玩耍的姐妹都紛紛起身。在孟府里,因為孟文冒官身的原因,孟言珊通常都是指揮發言的。
孟言雪也站起了身,忽然失聲道:“哎呀,大姐姐不早點提醒我,祖母還燉了金絲雪燕窩,讓我早點回去吃的呢,說冷了,就不能養顏護膚了”。
孟言雪責怪的說完,匆匆的帶著丫鬟離開。
其他幾位族里的姐妹,都看向孟言珊,在她們看來,孟言雪這是紅果果的挑釁啊。
孟言茉卻是知道,孟言雪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并沒有借機炫耀的心思,她是真的怕誤了時辰,對皮膚不能滋養。
看了看孟言珊一向大方端正的表情也有皸裂的傾向,孟言茉暗暗想,這捧殺也需要心性忍耐功夫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