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鹽道衙門的后堂里,孟文冒聽著讓師爺打聽的消息。
“我們官衙發下去的鹽引包括山東府,大澤府,臨均府等北地十六處府道,總共是兩百五千六十萬白銀。
可是我跟精算司的主簿對了賬本,發現這兩個月來,從我們衙門發出去的鹽引和官鹽的量有出入,差了五萬兩。
五萬兩的官鹽也可以運做一船了,鎖著鹽運船的府衙作紀錄的牙號,大人,這艘船正是用的您府上的名錄登記的。
簽名畫押的人正是您讓我調查的那家錄在南安候府名下的大掌柜,姚得善。”。
聽完師爺的話,孟文冒心里又氣又急。
氣的是,他沒有想到老太太為了南安候府竟然置孟家于不顧。
女兒哭求著他不要這門親事,他心里也不滿意姚慕沛,聽著女兒說,九丫頭的話,他心里起了疑。
懷疑是那位王爺借著九丫頭的話來提醒南安候府有齷隙。
南安候姚騏貴自壽宴后,一直留在揚州,每天跑府衙辦理文書,他開了一家鹽號,孟文冒也是知道的。
在權限范圍內,他也給了這位表兄一些便利,使得他的鹽號開的很順利。
他沒有想到的是孟老太太竟然拿孟家的名錄來衙門里替表兄辦事,衙門里孟家的族人也不少,孟家嫡枝的名錄是孟家族人都會給幾分面子。
竟然這樣在他眼皮底下,在賬面上偷出一船鹽引。
所有官鹽的運船都是在衙門的監控下的,以免有官員偷運,偷販鹽引。
想不到他眼緊盯著別人,如今卻是自家出了紕漏。
他急的是,如果這批鹽引不能抹平,京里的大伯父又剛被罷官。
這個時候,所有的清流文臣都在看著孟家,如果孟家監守自盜這樣的丑聞曝出,孟家將再無翻身之地。
他來來回回走動,看著師爺問道:“巡鹽道衙門還有多久要來和我們衙門對賬?”
江南巡鹽道衙門,分為執行衙門:鹽道府衙,監察衙門:巡鹽道。
巡鹽道對于鹽道府衙,例同御史臺之于朝廷。
鹽道府衙核算鹽引的發放和鹽稅的收繳。
巡鹽道則和朝廷戶部的鹽稅司互通賬務共享,以達到對鹽道衙門監察,監視的職責。
在孟文冒沒有上任前,江南的鹽稅每年被偷漏上百萬兩黃金的原因就是,這些衙門和鹽商們抱成了一團。
進來一個新官員就被腐蝕一個,同化一個。
使得官員一個個砍,鹽稅照樣不停的漏。
孟文冒上臺后,像原本一團黏糊里的一顆鐵釘,他立志要讓孟家崛起,不肯于那些官商共同融成一團糊,可也拜托不了他們的牽纏。
兩方成了拉鋸戰,誰都想同化對方。
在這樣的基礎上,江南的鹽稅總算有了回升的希望。
孟文冒上任三年,鹽稅提高了兩成。
這些衙門里的官員黨羽混雜,誰也說不清總共有幾大派系。
有本地大鹽商扶植起來的,也有齊王的人在一旁環伺,或許魏王,秦郡王的人都有。
孟文冒現在只知道如果眼前這筆賬不能順利抹平,絕對是對手咬住孟家拖死的最好機會。
“大人,下個月就是這一季的巡鹽道經目司對賬的日子了”。
“這個賬本做平,能瞞多長時間?”
師爺是跟著孟文冒多年的了,又是孟家的族人,按照族里的排行,算起來是孟文冒的十八哥,多年的心腹加上族系血脈的聯系。
兩人說話都沒有隱藏的必要,因此孟文冒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大人,這個賬簿要不是大人執意讓我去查,又是鎖著那家鹽號的交易船牙號,下屬也不會就這么快看出來。
還有就是這里面還有大人的官印,所以一般主簿司吏都不會深究的。
如果要抹平的話,除去年底巡鹽道衙門的大清算,和戶部的賬平,我們可以瞞住一年。
可是因為京里孟閣老的原因,最近盯著我們衙門的人很多,多數是齊王的人。
這賬是不是被人看出來,下屬就一點底都沒有了。
只能說,大人,這筆賬我們不能冒險,得填平才能放心”。
“什么?還有我的官印?”
孟文冒驚訝的去看賬簿,果然看到自己的私印。
“大人不知道嗎?要不是有大人的私印又有我們孟家的名錄,這批鹽在我們府衙也不會這么順利的發行的”。
孟文冒捂住頭,忽然想起前兩日歇在柳姨娘的房里時,睡覺的迷糊間仿佛看到柳姨娘再看他裝私印的荷包。
當時柳姨娘是說要給他新繡一個繡囊,對比一下顏色,他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想起來,一定是那個時候,柳姨娘拓了他的私印,交給老太太仿刻的。
要說柳姨娘一個人做的主意,他是怎么都不信的,柳姨娘這些年一直在老太太身邊盡心伺候,還不是想接著老太太,從他這里多得份體面。
她原本就是老太太的挑選了給他的,因著這個,這些年老太太抬舉著雪姐兒給陳氏氣受,這些他都知道。
他不做聲,不反抗老太太,順著她的意,是因為老太太是嫡母,他為人子應盡的孝道。
可是嫡母再大,也越不過孟家去。
這批走失的官鹽,他不止擔心賬面如何找補回來,他更擔心的是這批鹽被販到了何處。
他心里有個擔心,因為最近的邸報里都是兵部和戶部的文書,韃子國向來缺鹽,最近韃子貴族圈又流行了一種鹽津馬奶茶。
對鹽的需求量更大了,價格也升高了。
作為百年血仇的兩國,能讓敵國不痛快,大明朝自然不會放過,因此朝廷下來命令,對官鹽的管制更嚴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孟家大禍不遠矣。
孟文冒在心里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
南安候府的關系還沒有這么大的能耐,能躲過一路關卡,輸送到韃子國去。
“今天的邸報你整理出來,等我回來再處理”。
“是,大人”。
孟文冒心里慌亂,穿著官服匆匆提前下衙。
松嵐院的花廳里,姚騏貴拿著一張用封紅裝訂好的銀票,瞇著笑臉,雙手奉到孟老太太面前。
“姑母,這是侄兒的一點心意,多虧了姑母大發慈悲,這回我們南安候府總算有了起死回生的轉機”。
姚騏貴稍稍把封紅露出了一點,孟老太太搭眼看去,嚇了一跳。
十萬兩銀子。
“怎么會有這么多?”
這是給她的孝順,都有這么多了,那侄子得賺多少?
“正是我們南安候府的運數到了,正好通過侄兒京里朋友的關系,碰到一個關系廣的掮客。
這才把這批鹽賣了個好價錢”。
“這么多的銀子,會不會有問題?”
孟老太太身為內宅婦人,但也活這么大的歲數了,也知道天下平白無故撞好運的事情并不多。
“銀貨兩訖,能有什么問題。
姑母放心,侄子我辦事還是牢靠的,何況我那位朋友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他還能坑我不成?
這中間人的紅包銀子,他都沒跟我要,我塞了半天,才勉強收下呢。”
“嗯,這男人就是朋友多,才會有出息。
等回京后,你多謝謝人家”。
“哎,姑母放心”。
“姑母,你看,是不是可以讓曹管事繼續聯系下一批貨了?”
曹管事是孟家的大管家,孟氏的族人也都認他。
讓曹管事聯系,也就是拿著孟家的嫡枝燙金名錄,去聯系在衙門里的孟氏族人。
“這一次的銀子還不夠嗎?
我這么做,要是被孟家的族人知道了,也是丟臉面的事。
更何況還是瞞著那個賤婢生的,夠侯府周轉起來就好了,你就正經的經營著那間鹽號吧”。
孟老太太作了這么多年,還依然好好的,追根究底還是因為她這個人雖然讓人厭,但趨利避禍的本能還是不錯的。
姚騏貴砸吧砸吧嘴,有這么一本萬利,又有這樣的便利關系,姚騏貴哪里還甘心老老實實的販官鹽。
被朝廷抽個三成稅,再扣去來往船運費,販鹽能賺個幾兩銀子?
那些個大鹽商,哪一個是干凈的,哪一個不是偷了許多官鹽漏子?
憑什么他們就能賺大把銀子,自己有這么強硬的便利關系卻不能呢?
“姑母,咱們侯府自老太爺歿了,就一日日的虧空下來,家里的后輩在京里疏通那些座師,吏部和皇城侍衛千戶們,哪一項不需要銀子?
姑母也不希望咱們侯府一個有出息的后輩也沒有吧?
就不說這些,等芙姐兒進宮選秀,那銀子還有的花呢,那些宮里的內侍總管們,哪個不是眉眼高低精明的人兒。
到時候,看著咱們侯府沒有出息人物撐門戶,又沒有銀子打點,他們哪里肯照顧芙姐兒?
姑母也是進過宮,見過天顏的人,那宮里是何種威嚴堂皇?沒有個熟門路的人照應著,我們芙姐兒如何能從一眾貴女里脫穎而出?
姑母,您不心疼侄兒,您就不心疼您的侄孫兒,孫女兒嗎?
您不說原因就拒了沛哥兒和府里九丫頭的親事,沛哥兒整日里和我尋死覓活,這些我都孤怪您,我知道您肯定有苦處。
可是這些是南安候府崛起的本錢,姑母,您就這樣見死不救嗎?”
姚騏貴邊說邊抹眼淚,哭的鼻涕一把。
孟老太太被他說的心也軟了,又加上孟言茉的事,客院里的姚慕沛整天的鬧,她如何不知道?
只是既心疼又無法。
這早就起了彌補的心,這才逼著孟文冒同意姚慕沛和珊姐兒的婚事。
如今又聽著姚騏貴對侯府的未來都是有考量的,一時心也理智不起來了。
“罷了,誰讓我欠著你的,欠著你們南安候府的”。
孟老太太嗔怒道。
“姑母說哪里話,您就是我們侯府的老祖宗,是佛爺,我們都得供著,才能保佑我們侯府長盛不衰”。
姚騏貴用袖子擦擦眼角,轉悲為喜。
姑侄兩人正言笑呵呵的想著,說著南安侯府重新崛起的事情。
孟文冒一臉薄怒氣荷些許驚慌擔心的進來了。
“老太太,大老爺不等奴婢通報就闖了進來,老太太恕罪”。
廊下的丫鬟匆忙的跟著進來,跪下請罪道。
“好了,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孟老太太很不滿的看著孟文冒。
揮發丫鬟。
“謝謝老太太”。
丫鬟趕緊退下,孟老太太最恨院子里的丫鬟沒有規矩,今天沒有罰她,真的是太僥幸了。
“你這是又是在衙里受了什么邪氣,倒跑到我這里撒野來了?
你就是這么敬著我這個嫡母的?要是你嫌我老婆子人老礙事了,就直說,
我立馬搬出這松嵐院正堂,給你這個堂堂江南巡演道御史大人讓位子。”
孟老太太看著孟文冒怒道。
“母親恕罪,實是事情緊急,若有不恭敬之處,母親原諒”。
要是平時的話,孟老太太這幾句重話壓下來,孟文冒早就跪下請罪了。
今日倒只是壓了壓臉上的怒色,僵硬著聲音勉強敷衍過去。
孟文冒不等老太太再開口,直接看向姚騏貴責問道。
“表兄可是偷了我府衙的一批鹽引?”
“表弟,你這話可不能隨便亂噴,我的鹽號購買官鹽,那手續文書都是齊全的。
公平買賣,互不相欠,表弟官衙里的書,記主簿官都是記錄的清清楚楚,
表弟只管去查去,在這和我亂發脾氣算什么!”
姚騏貴雖然有點心虛,不過還是很硬氣的反駁。
“你——”
孟文冒被他氣的說不出話來。
“究竟出了什么事?”
孟老太太讓柳姨娘偷孟文冒拓本的事,終歸是做的不太光明,萬一孟文冒告到族老那里去,也是不好看。
聽著口氣,似乎是那批鹽出了事情。
“母親,你一心想著南安侯府,惦記著娘家。
可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孟家?
大伯父剛被罷了官職,所幸如今朝里的清流都佩服大伯父的忠筋骨氣,為了太子殿下的清白,寧愿讓圣上發怒,也只懇請圣上重新調查太子一案。
正是滿朝清流都看著我孟家的清名的時候,母親你竟然為了南安候府,就讓我孟家的百年清名毀于一旦,母親,您這是在自毀孟家長城。”
孟文冒說的又怒又急,也哭了起來。
“你說什么,京里的大伯,被,被罷官?”
江南得到消息延遲,孟閣老已經被罷官了五天。
“正是,這個時候,不知道多少人盯著我們孟家,盯著我孟文冒這個巡鹽道御史。
若是平時,我還能籌集一下銀子,頂住一年,把表兄偷去的鹽引給補上,還我孟家一個清名。
可是母親你知道巡鹽道衙門里齊王的人,魏王的人,以及那些和大伯父政,敵的人,
表兄的這批鹽引一定難以掩飾過去,母親你讓柳姨娘偷拓我的私印,這是給我孟文冒下催命符啊。
我孟文冒監守自盜,貪贓枉法,母親你以為孟家正族人還能安然無恙嗎?孟家將傾啊。”
孟文冒捶胸頓足,氣急長泣。
孟老太太聽的迷迷糊糊,可是也聽懂了,那就是孟閣老倒了,那些大伯敵人有可能這個時候,來再給孟家狠咬一口。
而侄子這件事情,正是他們的攻擊的地方。
“哪里,哪里就像表兄說的那么嚴重了?”
姚騏貴是個男人,雖然沒有做官,但靠著南安候府的祖蔭,也是個中郎將的品銜。
比孟老太太更知道些官場上的事情。
姚騏貴這一直忙著販鹽的事,這也是才知道孟閣老竟然被罷官了。
“那些個,那些大鹽商,哪個,哪個是干凈的?
那金陵的賈家,江寧的曹家,杭州的蘇家,個個是腰纏萬貫的巨賈。
表弟不去查他們,倒是查起了自家人了。”
姚騏貴手捂住腰間的荷包,梗著脖子,猶自撐著硬道。
“這些先不提,我只問你,這批鹽你銷到了何處?”
孟文冒捂著一跳一跳的青筋,憋著氣問道。
“我,我不知道,那個掮客的門路很廣的,他把鹽售掉,就把銀子給我了,銀貨兩清,我也沒有必要再調查人家八輩吧?”
“你,你不認識,竟然敢,敢把這批沒有正經來路的官鹽給賣掉?”
孟文冒不可置信,就是私鹽販子都知道要做熟吧,那些接頭的人都有江湖上的切口。
就是防著官兵的清剿和奸細。
“誰說沒有正經來路,我可是堂堂從你鹽道衙門里買的”。
姚騏貴大聲反駁道。
“好,好,好的很,我孟文冒活不成,你以為孟家就能好?
你以為,她,她一個婦道人家能護住南安侯府?”
孟文冒氣急,指著孟姚氏大聲道。
孟老太太聽到現在,也算聽出了門道。
孟文冒這么多年還沒在她面前這么放肆過。
孟文冒的話雖然不客氣,可是如果孟家倒了,她真的沒有什么可以幫助南安侯府了。
“貴兒,好好和你表兄說,你認識的那個朋友和掮客的名字和相貌,”。
“那掮客我就見過一面,英目高鼻,有點像異邦人。
我朋友是多年的好友了,他家和輔國將軍府的三老爺的夫人有姻親,不是什么平民小戶,你別瞎猜疑別人”。
輔國將軍府是削了兩級爵位的國公府,在明武帝的父皇在位的時候,是國公侯府,只因為站隊的時候,沒有選擇。
按照世襲爵位,一代削去了一級,到了姚騏貴同年齡的這一輩,已經是輔國將軍的爵位勛級了,不過畢竟是老勛貴了,和他的姻親也都是老牌門閥。
孟文冒聽到他說到掮客似乎是異邦人的時候,心里就一跳了。
在聽到輔國將軍府,也確定不了是誰的人,因為這個老牌勛貴似乎從來都沒有選擇過派系。
“我孟家若是能逃過這一劫,孟文冒是高攀不起南安候府的門第。
我這就修書一封遞給京里的大伯父,母親,你也要想想如何跟大伯父解釋了”。
孟老太太一聽他提起孟公茂,心里也緊張了,看到這個庶子似乎說的煞有介事,很嚴重的樣子,不行,她得叫自己的兒子回來問一問。
“你先慢著,我這就把你兩個兄弟叫回來,你們兄弟先商量著,真沒有辦法,再找京里的大伯。
他如今也被罷了官身,還有你說的太子的案子,我雖然不清楚其中原委,可也知道一定讓大伯忙的焦頭爛額的。
真無計可施的時候,再寫信給他也可以啊。
還有你說的那個掮客的事情,不是還需喲查嗎。
現在時間很緊的吧”。
孟老太太怕的是孟公茂來揚州訓斥她,那她以后在小輩面前還有什么顏面?
孟文冒聽她說的也有三分道理,于是按下了心中隱隱期待著大伯父開祠堂,把孟姚氏逐出家族的潛意識期盼。
心里想,孟姚氏終歸是嫡母,母親犯下的錯,兒子分擔,也是無可厚非的。
何況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也是應該讓兩個弟弟知道和分擔的。
“好吧,就按照母親的意思,我這就去調查掮客的事情,順便通知二弟和三弟。
等午膳的時候,大家再一起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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