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皇華

第三十章 安嘆卿

從康王府出來,武令媺拖著疲憊身軀回宮,奔波了大半天,著實累了。她剛剛爬上云階,就見兩名金甲士一左一右夾著一名只穿著白色中衣、披頭散發的男人快步下階而去。

那便是今日李循矩提起的,祥王的岳父戶部皮尚書。瞧他那滿臉死灰的頹喪狼狽模樣,應該是剛剛被剝掉了官服,除去了官帽。

失了這個臂助,祥王的實力要下降不少。他的生母誠敬夫人林氏的娘家雖然還有一位御前行走大學士在,但這種于官聲有大礙的案件,林大學士恐怕不會出頭。再者說,誠敬夫人有兩個兒子。祥王失了圣心,卻還有個更出色的文武雙全的瑞王有奪嫡希望。

不知道瑞王會不會幫祥王求情,還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延禍于己身?武令媺思忖著,緩步繞過乾寧殿。路過澄心殿時,她恰巧遇見宣旨大太監馮良興急匆匆迎面而來。

“奴婢給公主殿下請安,殿下萬安!”馮良興滿臉堆笑,還離得老遠就跪倒磕頭。

“良興公公免禮,瞧你急匆匆的,趕著辦差去么?”武令媺伸手虛扶,微笑著問,“父皇歇了午覺沒有?午膳進得香嗎?”

“回稟公主,皇上還在批閱奏章,等候大臣覲見。奴婢聽良全公公說,今兒皇上念叨您幾回呢。今日蘭真公主去溫化皇陵祭拜先皇后和先太子,皇上愛惜淳和郡主年幼,不讓她奔波,召她進了宮。中午是郡主陪皇上用的膳。皇上的胃口挺好的,多進了幾口。”馮良興眼簾垂落。臉上除了恭謹之色以外沒有別的神情,又道。“還請殿下恕罪,奴婢要趕著去皮府宣旨,不能久留了。”

“你去吧。”武令媺點點頭,馮良興行禮快步離開,她站在原地默然。

這段時間,宮人幾次提起蘭真公主的小女兒淳和郡主時常入宮。不僅是各宮娘娘那里,便是皇帝陛下都召見過她幾回,或者陪著用膳或者賞她字畫。

淳和郡主是個安靜溫柔的小姑娘,進京只是一個月。她嫻靜謙和的名聲就已經傳了出去。不要說別人,就連武令媺自己都喜歡和那孩子相處,她身上有種很容易就令人清心寧神的特異氣息。

外頭已有傳言,皇帝陛下非常喜歡這個外孫女,賞賜接連不斷。不過武令媺并沒有地位受威脅的感覺。皇帝老爹對待淳和郡主與對待她,表面看似都是寵愛優渥有加,卻有實質的區別。

皇帝既然在忙,武令媺就不打算去騷擾他了。派人去澄心殿稟告了一聲,她便回去歇著。一路直奔寢殿未央殿。她剛想去泡個澡再睡,澄心殿的內監便來傳旨,皇帝召她覲見。

武令媺趕緊重新裝扮,坐暖轎到了澄心殿。還在內殿門外。她便聽見皇帝的朗朗笑聲。咦,出了戶部的糟心事兒,皇帝老爹應該挺鬧心才是。怎么還笑得這么暢快?

回想方才馮良興的話,武令媺猜到里頭應該有某位大臣在。就是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在這種時候能令皇帝陛下龍顏大悅。懷著好奇心,她邁過門檻進了內殿。

除了高居首座的皇帝以外。殿內還坐著兩個穿著便服的男人。其中一位白發白須的威猛高大老者,正是武令媺的伴讀安詠卿之父上柱國大將軍安綏。另一人卻是個身著樸素灰袍的三旬陌生男子,身形瘦削、五官清秀,像是個文官。

皇帝在澄心殿召見大臣,能夠被賜座者無一不是位高權重的老臣重臣。這名陌生男子如此年輕,居然能與安綏大將軍一樣便服在殿中有座,實在是件稀奇事兒。

一會兒通稟了身份,自然就知道原因。武令媺飛快收回打量那男子的目光,向皇帝福身行禮。皇帝忙不迭擺手,令她免禮。季良全搬來錦凳,讓她緊緊靠著皇帝坐下。

武令媺向皇帝請安時,安綏和那男子同時站起身,不敢再坐。等她落坐,安綏才躬身行禮道:“微臣見過玉松公主。”

那名陌生男子沒有如別的臣子那樣,第一次覲見公主時行大禮參拜,而是單膝點地抱拳行禮:“微臣雁鳴關守將安嘆卿拜見太平玉松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啥?安嘆卿?被冠以“大周第一猛將”稱號的安家第四子安嘆卿?武令媺愣住。在她心里,猛將兄們都應該是安家男人、小十二或者祿王那樣威猛彪悍的人物。可是安嘆卿安將軍——太讓人意外了。

不知憂郁是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武令媺多次聽安詠卿提起她家四哥的不世威名,卻萬萬沒想到大周這位絕代猛將居然會是一個有著憂郁眼神的文弱書生。

只能說人不可貌相,安嘆卿比著名的軍中儒將謝駿大將軍看上去還要像文人。但就是這樣一位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將軍,卻領兵在雁鳴關震懾楚國最強悍的邊軍平南大營十數年之久。他的領兵作戰風格,也以鋒利剛烈出名。

皇帝讓安家父子落坐,瞧著安嘆卿,繼續剛才的話題:“子凈,朕與你父親替你相看了十幾位大家閨秀,你的終身大事切切不可再拖了。朕把話放在這里,你若是不成親,不給安家留下香火,朕就不放你回雁鳴關!”

哇哦,居然能聽到這么勁爆的被逼婚八卦。武令媺饒有興趣地打量安嘆卿,心說話:“你也算是難得的癡情種子。可人家蘭真公主早就生兒育女,眼看就是要當外婆和祖母的人,你卻還是孤家寡人。真是,嘖嘖嘖,有什么意思呢?”

安綏用老眼狠勁剜著兒子,連聲附和:“陛下的話在理,你小子都這把年紀了,也要替安家香火想一想!”說著話,老將軍還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頗傷心的樣子。

噗……武令媺差點噴笑。老將軍就愛玩這套。其實安家子嗣挺旺盛的,安綏這一房,除了還沒成家的安嘆卿,別的兒子都成家生子了。其余幾房也人丁繁盛。

在還未及笄的公主殿下面前提起如此私事,安嘆卿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尷尬難堪神色,只是一味垂眸沉默不語。他這無聲抗拒不妥協的模樣只讓兩位老人家連聲嘆氣。

武令媺看得出來,皇帝陛下那是將安嘆卿視若子侄的。倒也不奇怪,她聽說安嘆卿的年紀與先孝仁太子相仿,二人在鴻博書院求學時就是相交莫逆的至交好友。難道是因為摯友離世,仰慕之人又嫁作他人婦,安嘆卿才會清心寡欲?

給父皇排憂解難,是為人兒女的應盡之責。武令媺想了想,遲疑著問:“安將軍,我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安嘆卿緩緩抬起眼簾,平靜地注視著那個依偎在皇帝陛下身側的女孩兒。他離座欠身道:“微臣恭請殿下指教。”

“將軍曾與我的嫡兄孝仁太子為摯友,我想請問將軍,孝仁太子可曾對將軍提過理想抱負?”武令媺也不托大,同樣站起身以示對安家父子的尊敬。皇帝陛下撫須,連連點頭。

沒有半分猶豫,安嘆卿立刻回答:“太子殿下多次對微臣說過,大周國泰民安、威服四海便是他的畢生心愿。”

皇帝輕輕嘆了一聲,喃喃道:“我的嚴兒……”

“那么將軍,您既然是太子殿下的摯友,想必也深為贊同他的理想罷?”武令媺面容嚴肅,大聲道,“這個問題其實我不用聽到你的回答,便能知道你的答案。可是將軍,這么多年過去,您是否向當初答應太子殿下的那樣,為大周的國泰民安、威服四海而不斷努力?”

不等安嘆卿開口,武令媺又連珠炮一般說:“世傳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不能移走擋住家門的大山,但他還有兒子,還有孫子,子子孫孫一起努力終有鏟平大山的那天。我不知您究竟是因為什么多年不成家不生子,可是如您這樣的絕世將才,怎能不留下后嗣傳承您的杰出天賦?”

“國泰民安、威服四海,難道只是一人一代之事?若沒有人才輩出,怎能千秋萬載守護父皇與眾位賢臣良將辛辛苦苦保住的萬里錦繡河山?”武令媺語氣稍緩,“如果您是個庸人也就算了,偏偏您是大周公認的‘第一將’!安將軍,您的子嗣已經不再是安家一家之事,而是國事!”

咳,這話說得離譜了點兒,也很有胡攪蠻纏的味道。可武令媺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兒,就算有什么話不中聽,大人們還當真能與她計較?

“玉松兒,你混說什么?難不成父皇命安將軍成家生子,就為了讓他的兒孫也能天賦異稟?”皇帝故意虎起臉喝斥,“小毛丫頭滿嘴胡言,快點給朕坐下!”

武令媺沖皇帝做了個鬼臉,笑瞇瞇地問安綏:“老將軍,您評評理,來說說我的話對不對?父皇罵我了呢。”她此時沒有半分疾言厲語的正經樣子,盡是小女兒家的俏皮討喜。

安綏連連點頭道:“殿下說的很對,老安家的男人就得世代為國盡忠出力。陛下,您可不要錯怪了殿下。”

得了,自家的小事居然上升到了國家大事的高度,安嘆卿便知道這回他不想成親生子已是萬難辦到。罷罷罷。在心里暗嘆一聲,他瞧了瞧武令媺,才對皇帝躬身道:“公主直言如棒喝,微臣幡然醒悟,愿意聽從陛下安排。”

“好好好!”皇帝陛下和安綏都樂得合不攏嘴。說句大實話,他們倆心里未嘗沒有要讓安嘆卿留下同樣出色的子息的想法。只是這種想法太過功利,以皇帝和安家的感情,他還真有點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