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乘云看著醉成一攤爛泥般躺在地上的少年,皺眉讓下人將他抬到床上去。
下人走過來剛剛伸出手,醉倒的少年就胡亂的將他們掙開:“別碰我!滾!都給我滾!”
他掙扎的厲害,下人又不敢用蠻力,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魏乘云嘆了口氣,親自拿了薄毯來給他蓋上,又讓下人守在一旁時刻盯著不讓他著涼,這才轉身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
走出房門后他看向魏乘風的貼身小廝問道。
小廝低低地說了幾句什么,魏乘云的眉頭漸漸擰緊。
竟然會是這樣?
這可真是……巧了。
他回頭又看了看已經關閉的房門,無奈的搖了搖頭:“等他醒來再說吧。”
下人應了一聲,恭恭敬敬的目送他遠去了。
躺在地上的魏乘風側身背對著守在一旁的下人,一只手臂無力的搭在頭上,無聲苦笑。
怎么還不醉啊,怎么還不醉啊……為什么還不醉啊!
沈南竹騎馬回到了小院,直到踏入院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心頭的那口郁氣才稍稍疏解。
雖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師父向來是個不靠譜的,但還是時不時會被他“別具一格”的行事作風氣到。
什么酒后吐真言,那小丫頭嬌嬌柔柔的,又不是什么粗野漢子,他怎么舍得用酒把她灌醉?
他吐出一口濁氣踏入房門,剛一掀開內室的簾子就聞到一股淡淡酒香。
這是……
房中的女子笑瞇瞇的轉過了頭,臉色酡紅。眼中閃著璀璨流光,似乎是剛抿了一口酒,唇瓣上還掛著淺淺的水漬,亮晶晶的灼人眼。
“阿竹?你回來啦?來嘗嘗我今日買的酒啊!”
她笑著對他招手說道。
沈南竹站在原地半晌無言,許久才緩步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清風樓的佳人釀?”
他看著她儼然微醺的樣子,輕聲問道。
夢寶有些驚訝的看著他:“沒喝就知道啊?”
沈南竹看著她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怔怔的瞧著自己的模樣,心頭一陣蕩漾。俯身輕輕吻去她唇邊的酒漬:“嗯。知道。”
京城有名的佳人釀,散發著甜甜的果香,喝上去甜香十足卻少了幾分凜冽。因此并不很受男人們的歡迎,反倒是在世家大族的女子之間十分流行,每逢宴請必有此酒,因此得名佳人釀。
但這佳人釀雖然看似寡淡。實際上后勁兒十足,淺嘗幾杯還好。但若喝多了……也難免有些醉人。
夢寶沒有躲避他的親吻,而是咧嘴笑了笑:“我回來的路上買的,本想等你回來一起喝,但是聞著好香。就先嘗了嘗,甜甜的,向米酒一樣。”
“嗯。是很甜。”
沈南竹輕輕摩挲著她的唇瓣說道。
夢寶伸手給他也倒了一杯,殷勤的遞過去:“你嘗嘗你嘗嘗。”
卻忘了男子剛剛話里話外的意思都透露著他是喝過這種酒的。
沈南竹也不推拒。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不錯。”
說完就要將她手中酒杯和桌上的另一只酒杯一起拿走:“嘗嘗就好了,別喝多了,乖。”
夢寶正喝的上癮,哪肯同意,一把將自己的酒杯護在了懷里:“這酒又不醉人!多喝幾杯怎么了!”
沈南竹看著她明明已經微醺卻又一臉認真的說著這話的樣子,不禁失笑:“你確定你沒醉?”
“沒有啊!我醉了就胡言亂語話密的很,你看我現在跟你說話多正常!我才沒醉!”
她不滿的皺眉辯解。
這丫頭……
沈南竹哭笑不得的伸手還要去搶奪她的酒杯,手才剛伸出去卻又忽然想起他師父剛才說過的話。
酒后吐真言……
酒后吐真言嗎?
他又看了看夢寶眨著眼睛死死護住酒杯的樣子。
“寶兒,你喝多了……會胡言亂語?”
“對啊!”
女子重重的點了點頭:“反正大家都是這么說的,不過我自己也不清楚,睡一覺起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斷片兒了!”
她嘿嘿的笑了笑,又趁他沒動作的時候抿了一口酒,抿完還心滿意足的咂了咂嘴。
大家?
她以前經常喝酒嗎?
沈南竹的眉頭又微微蹙起,看著她一臉嬌憨偷偷抿酒的模樣,食指指尖兒在桌上反復輕點。
他的確是舍不得拿酒灌她,不過……她自己喝醉的應該不算吧?
這么想著他便有些釋然,拿起酒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向夢寶抬了抬手,一副要與她同飲的樣子。
夢寶咧嘴一笑用自己的酒杯跟他碰了碰:“干杯!”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的酒都不好喝呢,原來也有蠻不錯的嘛。”
她打了一個酒嗝說道。
這個……世界?
沈南竹再度皺眉。
“我好想回去啊……”
女子又忽然說道,神情有些惆悵。
“……回哪兒?”
“回家啊,回家看看爸爸媽媽。”
“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
“肯定不會好吧?白發人送黑發人,怎么可能會好啊……”
她喃喃自語,說著說著眼中竟泛起了淚光,聲音有些哽咽。
“不就是個男人嗎,我怎么能這么悲催的因為一個男人就死了啊!怎么能這樣啊……真不公平!犯錯的又不是我!憑什么活該我倒霉啊!”
她說著將手中酒杯一擲,精致的白瓷杯盞摔到地上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沈南竹嚇了一跳,趕忙扶著她的肩將她攬到了自己懷里,輕輕地拍撫:“寶兒,你只是喝多了。別瞎想,別哭……”
夢寶卻繼續哽咽著道:“明明是他出軌,明明是他背著我跟別人在一起了,憑什么最后倒霉的人卻是我?憑什么!”
沈南竹的手臂僵了僵,拍撫她的動作不似剛剛那般流暢,停在半空的手許久才又落了下去:“嗯,不怪你。都是陳二的錯。”
懷中的女子卻猛地抬起了頭:“什么狗屁陳二!那是蘇夢寶干的又不是我干的!關我什么事!”
沈南竹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寶兒。你……”
“都說了我不是蘇夢寶了!我不是!蘇夢寶之前大病一場的時候就死了,我是在她病死的時候莫名其妙跑到這身體里來的!一睜眼就變成了她!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沈南竹一臉莫名其妙,將她從懷中扶了起來。握在她肩上的手稍稍用力:“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不是蘇夢寶啊,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個蘇夢寶……”
女子的聲音哽咽著斷斷續續的傳來,一字一句的開始描述另一個世界的景象。
那完全是沈南竹認知以外的世界,他靜靜地聽著。從最初的不相信到后來的震驚,又強自從震驚中緩緩平靜。細細咀嚼著眼前之人垂淚說出的每一個字。
這樣仔細的描繪不會是心血來潮胡編亂造的假象,她的每一句話都在表明她曾經確實是在那樣一個地方生活過,那個地方真真實實的存在,如同他們這里一般。
而這也恰好完美的解釋了她在那次病愈之后的改變。
身體忽然出現的異常。日漸蓬勃的精神狀態,對陳二前后態度的截然轉變,還有不安分的想要放棄高高在上的定南侯府少夫人的位子。寧愿被休棄也要離開他身邊的離奇想法,以及那次聽人說書后產生的莫名的恐慌。并最終順勢而為選擇離他而去的舉動……
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這解釋如此的完美的貼合了每一個細節,看上去應該是最合理的一種,偏偏卻又是最難以讓人相信的一種。
她不是蘇夢寶?
現在在他眼前的人,不是蘇夢寶?
正如那說書先生的故事里講的一般,這人只是空有蘇夢寶的一副皮囊,內里其實早已換了別人?
女子當初的問題再度回響在他的耳邊。
“如果是你身邊的人被附身了的話你會怎么做?”
難怪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難怪在他說出“殺之”這兩個字后她會那樣驚慌害怕……
竟然……是這樣嗎?
可是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簡直太……匪夷所思了。
他握在她肩上的手緩緩放了下來,仔細的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她的肌膚細膩如白瓷,兩頰因為醉酒加上情緒有些激動而微微泛著紅暈,淚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隨著顫動而時不時的滑落下來。
這樣好看的一個人,竟然是個……妖物?
妖物這兩個字劃過腦海的瞬間,沈南竹的雙目微微瞇起,又想起自己之前說過的話。
“既然是被附身了,就說明這個人的內在已經不是我的親人了,不過是一副皮囊而已。既然如此,自然應該盡早除之,避免他傷害到我們身邊真正的親人。”
盡早除之……
除之……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女子纖細白皙的脖頸上,似乎只要伸手輕輕一扼,眼前之人就會斷了命脈,那么寄居在這身體里的靈魂自然也就無處依靠,就此離去……
離去?
這兩個字讓他猛地一激靈,瞬間回過了神,就看到之前一直守在門外的阿蠻不知何時已經沖了進來,伸手就向仍在喋喋不休的訴說著自己身世的夢寶襲去。
阿蠻的指尖眼看已經觸到了夢寶的脖頸,卻忽然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手腕兒,生生攔了下來。
“她必須死!”
她目光堅定的看向攔住自己的男子,毫不退讓。
沈南竹在看到她剛剛險些一把捏碎了夢寶的脖子的時候心臟差點兒從胸口跳了出來,此刻只覺得一股戾氣直沖上頭頂,抓住阿蠻的手腕兒將她用力向后一推:“滾!”
向來對他惟命是從的阿蠻此刻卻是完全不理會他,在他松手的瞬間便再度襲向醉醺醺的夢寶。
沈南竹伸手格擋,兩人一坐一站,交手了數十招,阿蠻卻始終沒能得手。
就在她有些情急時,男子的掌風驟然改變方向,滑過她的手臂,狠狠地握住了她的脖頸,她這才不得已在一聲短促的悶哼聲中停了下來。
“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沈南竹一字一頓的說道。
阿蠻倔強的看著他:“她根本就不是蘇夢寶!不是你的妻!留她何用!”
不是你的妻,這幾個字似乎深深地刺痛了沈南竹,他的瞳孔驟然一縮,手中猛然用力,咬牙切齒:“她就是我的妻!”
說完手上力道一松,卻又忽然化掌為拳,一拳重重打在了阿蠻右側鎖骨靠下的位置。
阿蠻踉蹌著倒退了幾步,一股腥甜之氣從口中漫出,唇角緩緩滲出一絲鮮血。
這個男人在七年前就與她交過手,期間也曾爭斗過數回,卻從未如現在這般一副當真要取她性命的樣子。
就為了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嗎?
可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那分明是個妖物!
“你會后悔的!”
她咬牙說道。
“與你何干!”
男子此刻戾氣盡顯,渾身上下都在散發著濃濃的殺意。
阿蠻毫不懷疑,自己若再敢靠近他身邊的女人一步,他一定會當場殺了她,不會有絲毫猶豫。
她站在原地怔了怔,目光微微閃爍,唇邊忽然牽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與你何干?
是啊,與她何干?
真是越活越糊涂了,當初跟隨他的時候明明就一再告訴過自己,從此以后他們就是主仆,她要對他惟命是從。
那么……既然他是如此決定的,這決定又與她何干?她只需執行就足夠了啊。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垂首抱拳施了一禮:“奴婢逾矩了。”
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忍著肩上的傷痛繼續守在了門外。
直到簾子放下,沈南竹才回過頭又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碎碎念叨著的女子。
剛剛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好像沒有發生,她似乎是因為這個秘密而憋悶了太久,恨不能一口氣將心底所有的想法全都吐露出來,再不愿背負著這樣的沉重的負擔,只是專注的訴說著滿腹的難過與心酸,周遭的任何事都已經與她無關,她只想說出來,說出來,全部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