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竹的面容隱在黑暗的光影里,只有眸光隨著搖曳的燭火微微閃動。
“阿蠻,你在京城呆的時間比我久,比我更清楚康城郡王的為人。他除了喜好收集山水畫作,另一大愛好就是收集美人。”
“以你的腦子不會猜不出他讓我去作畫的另一目的就是要借機找少夫人的麻煩,可你明知如此,還將她獨自留在了那里,你可知這有什么后果?”
女子目光幽暗,沉默不語,而沈南竹似乎也沒想得到她的回答,繼續說道:“少夫人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身邊的丫鬟也不會武藝,你這樣做,無疑是將她交給了康城郡王的人,任由他們處置。”
“據我所知,上一個被康成郡王看中又不肯追隨于他的女子被他生生的扒了皮,做成了一盞被稱為美人面的人皮燈……”
他說到這兒目光閃爍,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鋒芒,聲音沉冷,似乎思及此處就會想到夢寶當時面臨的危險處境。
阿蠻幾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雙拳不斷的握緊又松開。
“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只是……
“我知道。”
沈南竹說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然你現在就不會好好的躺在這里了。”
他在黑暗中站起了身,理了理衣袖。
“這世上知道少夫人秘密的只有你我二人,按理說,我選擇了隱瞞這個秘密將她留下,就應該當時殺了你。”
他的聲音如夜色般低沉,古井無波。仿佛在說的并不是什么生死,而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我沒動手,是因為信任你。”
“夢寶對我而言是極為重要的人,我信任你,才將她交給了你,而你辜負了我的信任。”
不僅僅險些傷害了少夫人,還辜負了他的信任嗎?
阿蠻的拳又緩緩握緊。
“我也明白的告訴你。自從我將你安排在夢寶身邊。就沒打算再讓你做其他事,從今往后你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她。如果你做不到,我自然會再換個人。不過你也就沒有任何用處了。”
“于我而言,一個沒有用處的人,就算死了,也不打緊。即便那個人是你。”
即便那個人是你!
阿蠻整個身子都因為這句話緊繃了起來,背上的傷口因此而再度滲出血來。
“我明明可以去做更重要的事!我明明可以……”
“沒有更重要的事。沒有比她更重要的事。”
沈南竹擲地有聲的說道。
“那些你所謂的更重要的事都是你自己認為重要的事,于我而言并不是重要的事。你如果只是想做自己認為重要的事,就離開這里,回柳三郎那里去。在那里。你可以隨便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他說完再不與他多言,轉身向房外走去。
簾子輕輕地落了下來,擋住了外面的黑暗。也擋住了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
阿蠻躺在床上怔怔的出神。
她又錯了嗎?她又錯了嗎?
她認為對他好的事并不是他也覺得好的事,她認為對他重要的事對他來說也不是重要的事。
阿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
錯了,又錯了,自從少夫人……
不,自從這個來自異世的人出現,她就總是在犯錯。
她失了本心,忘了自己到底是來做什么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一再的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世子爺的身上。
為了他好,為了他好,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可她覺得對他好的,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好。
錯了,錯了,果然又錯了……
“莫安!”
她對著外面高喊一聲。
莫安趕忙走了進來:“阿蠻姐,什么事?”
“給我上藥!”
“哦!好!”
莫安開開心心地掏出了藥瓶,走到她跟前兒又停下了腳步,臉色漲紅。
“那個……阿蠻姐,你自己能上不?”
“你說呢!”
阿蠻扭頭瞪了他一眼。
“我……那個……男女……”
“那我先挖了你的眼睛或是先閹了你你在幫我上藥?”
莫安只覺得下身一僵,兩條腿下意識的夾緊:“不用不用不用!阿蠻姐你是條真漢子!我們之間不分男女!”
阿蠻又一瞪眼,莫安差點兒咬了舌頭,忙解釋:“我是說,阿蠻姐你在我心里就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你……”
“閉!嘴!”
“是是是,閉嘴,閉嘴……”
莫安擦了擦額頭的汗,閉著眼顫顫巍巍的給她上藥。
“小姐,這家鋪子雖好,但是……咱們的銀子不夠啊……”
紅箋撅著小嘴說道。
夢寶的臉色也有些為難,她之前覺得五千兩銀子很多,但是現在要想在京城開一下鋪子,這些銀子卻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要不……給老爺寫封信讓他幫忙想想辦法?”
趙媽媽在一旁說道。
夢寶搖頭:“爹爹的俸祿本就不多,這五千兩銀子說不定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再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都已經成親了,怎好為了自己的事在一再的叨擾他。”
趙媽媽神情微怔,半晌才欣慰的笑道:“侯爺要是知道小姐現在這么懂事,一定會倍感欣慰。”
夢寶笑而不語,看著紙上寫著的幾家鋪子出神。
盤下鋪子需要錢,鋪子的裝潢改造需要錢,雇人需要錢,原材料需要錢,所有的一切都要用到錢。可是上哪兒去弄錢呢?
“要不……咱們先盤下一間小點兒的鋪子,等攢夠了銀子再換地方?”
紅箋猶豫著說道。
若是放在以前,夢寶自然覺得這樣也是可以的,畢竟她并不著急在京城盤根立足。
可現在,她卻迫切的想要在京城站穩腳跟。
“小姐,其實……您大可不必如此。既然您已經與世子爺和好了,依舊是定南侯府的少夫人。那只要為世子爺打理好內宅之事就可以了。何必……”
“總不能什么都靠他啊。”
夢寶打斷道。
不能什么都靠他?
趙媽媽一臉不解。
身為女子,不就是該以夫為天嗎?依靠自己的夫君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夢寶笑道:“媽媽,世子爺也有他的不容易。我不想拖他的后腿。別的事情我幫不上他什么,但銀錢上最起碼可以為他分擔一些。我想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整日里只知道伸手管他要這要那。”
趙媽媽神情仍舊有些茫然。
是這樣嗎?
是這個道理嗎?
聽上去好像也對,可又覺得有些不對……
沈南竹站在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原本僵硬的面孔在夢寶說出后面那番話之后變得柔軟,自己打了簾子走了進去。
趙媽媽與紅箋見到他趕忙施禮告退。沈南竹點了點頭,走到夢寶身邊。
“回來了?今天官署里忙不忙?”
夢寶邊說邊給他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沈南竹接過,卻沒有喝,又將杯子放了回去。
“有你這么個小后腿。為夫甚感欣慰。”
他捏著她的鼻尖兒說道。
“你在外面偷聽我們說話啊?”
夢寶笑道。
“光明正大的聽。”
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拉過她的柔荑,捏著她的手指輕輕把玩。
他最近好像對這個小動作樂此不疲。一下一下的挨個捏過她的十個指尖兒,有時手指沿著指甲的邊緣輕輕滑過。有時輕輕揉捏她圓潤的指腹,有時將自己的手指與她的重疊在一起,感受她柔滑的肌膚與自己的不同。
“阿竹,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夢寶抽出自己的手說道。
“嗯,你說。”
沈南竹又將她的手拉了回來。
“嗯……你有多余的銀子沒?”
她覷著他的臉色說道。
沈南竹眉頭一挑,唇邊勾起一抹笑意:“要管我借銀子?是誰剛剛說不想拖我后腿不想伸手管我要這要那的?”
“不是借!”
夢寶正色說道:“入股!是讓你入股,以后我掙了銀子也分給你,給你分紅的!”
入股?分紅?
這小丫頭胡打胡鬧的還認真起來了?
他不禁輕笑出聲。
“我不缺那點兒銀子,也用不著你的分紅,為什么要入股?”
“那……那銀子不是越多越好嗎!誰會沒事嫌錢多啊!”
“你就這么確定你能穩賺不賠?幾千上萬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萬一我入了股不僅沒能拿到錢還虧了,那又怎么算?”
“不會虧的!我是仔細掂量過做了很多調查才決定的!”
她說著起身跑到妝奩前,從一個小匣子里拿出厚厚一摞紙。
“你看。”
她伸手將那摞紙攤開在沈南竹面前。
沈南竹看著面前鬼畫符一般的東西,眉頭擰到了一起。
夢寶這才反應過來他不認得阿拉伯數字,趕忙一項一項的給他解釋。
隨著她的解釋,眼前看似凌亂不堪的東西竟漸漸變得清晰無比,沈南竹原本玩笑的臉色也漸漸鄭重起來。
他一頁一頁的翻過那些紙,雖然對陌生的數字還并不十分熟悉,但卻能看出這些東西所代表的意義。
“這都是你寫的?”
他抬眸問道。
“嗯!你看,桑子現在用的木材實際上就是山林里隨處可見的,一點兒成本都沒有。因為材料普通,這些木頭制品原本是賣不了多少錢的,只是勝在精巧罷了。”
“但是從我們開始做招財貓的時候起,給一些東西附上了好的寓意,再針對一些特定的人群賣出去,價錢就能翻上數倍不止。”
“就拿這招財貓來說。我們專門賣給一些商鋪,定價五兩,對尋常人來說看似很高,但對于那些鋪子來說實在是算不得什么錢,他們不過是買了擺在臺面上圖個好看圖個吉祥,吸引客人的眼光罷了。”
“這些他們覺得不多的錢,對我們來說卻是無本萬利。”
“桑子手很快。一天至少能做出兩三個招財貓。還能做出一些別的東西。這半個月光招財貓我們就賣了兩百兩銀子,還不說別的。”
“我算了一下,如果雇些人手的話。一天少說也能做出二十個,十天就是兩百個,那就是一千兩銀子,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將本錢掙回來了。而且我們也不需要長期雇傭這些人手。只在需要趕制東西的時候將他們請來,按天結賬就行了。這樣可以最大程度的節省成本。”
沈南竹聽著她頭頭是道的說著自己的宏圖大志,笑著搖了搖頭。
“你想的太簡單了。先不說做出這么多會不會有人買,就說你這招財貓的做法,在我看來并不難。只要有心,普通的木匠買一個回去拆開來看一看,說不定就能學會。你剛開始做出來可能還有人買。到后面滿大街都是一樣的東西,它就不值錢了。”
“而且。就算外面的木匠學不會,你能保證你自己雇來的工匠不將制作的方法泄露出去嗎?你能保證他今日學會了這個手藝,明日不會自己回去開間鋪子,賣的比你更便宜嗎?”
“再有,你現在已經賣出去幾十個了,京城就算再怎么繁華,但商鋪的數量也是有限的,就算是每家鋪子都從你這里買一個,也總有買完的時候吧?到時候所有的鋪子都已經有了這東西,你又去賣給誰?”
“況且木頭的東西又不像衣裳鞋襪經常破損,擺在那里不動的話許久也不會壞,用不著換新的,你做完了頭一批掙了些銀子,怕是很久都不會再有第二批生意上門,這段時間你要怎么把鋪子維持下來?工匠可以現用現請,鋪子的掌柜伙計總是要長期養著的吧?”
他一疊聲的甩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本以為夢寶會為之困擾,沒想到她的目光卻越發明亮,熠熠生輝。
“我記得侯府的庶務都是交給二弟打理的啊,怎么你也懂這么多啊?”
她笑著問道。
沈南竹不滿的捏了捏她的面頰:“你是覺得我沒有他厲害嗎?”
“不是啊,我只是覺得各司其職嗎,他負責庶務跟商人打交道,你負責做官在官場立足,各有所長。”
各有所長?
沈南竹不置可否。
之前沈南成一時不查將陳二放進了府,還讓他混進了花園,這件事他始終有些耿耿于懷。
為此他后來還特地給沈南成寫了一封信,讓他以后將所有的這些宴請都辦在府外,不得再邀請商賈入府。
估計他那二弟到現在也不知道他讓他這么做的真正緣由,可能還以為是陳二“不甚落水”的事讓他心有余悸所以才這么叮囑的呢。
想到這兒他就又想到了陳府,眸光又陰沉了幾分。
北安那邊的事情應該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吧?算算日子也該有回音了。
“想什么呢?”
夢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我在想……若說各司其事的話,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不是為我綿延子嗣,開枝散葉?”
后面半句說的極輕,幾乎貼著她的面頰,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脖頸和耳邊。
夢寶臉色微紅,伸手拍了他一下:“說正經的呢!你扯到哪兒去了!”
“我說的才是真正的正經事,寶兒,你老實告訴我,你心里是不是還是不愿意?或者說……你害怕,害怕一旦真的有了孩子,你就被困住了,怕有了孩子以后我就覺得吃定了你,不把你當回事,不遵守我們的約定,轉頭又納妾了?”
他握著她的手,輕輕摩挲,似安撫又似猶疑,有些急切的等著她的回答。
夢寶愣了半晌,才怔怔問了一句:“你還打算等我有了孩子以后納妾啊?”
沈南竹神情一怔,握著她的手僵了僵:“你……不是這么想的嗎?”
“不是啊,我是覺得我現在這副身子其實還有些小,并不適合生孩子,想等過兩年長開了再生的。十五六歲在你們這里生孩子可能是很正常的事,但其實這樣無論對母親還是孩子都不好,生產的時候如果遇到什么危險的話很可能就……”
“住口!”
沈南竹輕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夢寶不滿的將他的手拉了下來咬了一口:“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已經打算等我生了孩子以后就納妾了?”
原本因為她不知輕重的話而有些不悅的沈南竹輕笑出聲,覺得自己好像又給自己挖了個坑。
“沒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碰不得別的女人。”
“誰知道你現在碰不得以后是不是就碰得了,”夢寶憤憤道:“當初你還覺得碰不得我呢!現在還不是……”
“還不是什么?”
他捏著她得下巴問道。
夢寶想要撇過臉去不理會他,他卻稍稍使力不讓她轉過頭。
“寶兒,讓我親一下,這次不算,乖……”
說著就要俯下身來。
什么啊!
夢寶瞪眼。
哪有這么賴皮的!
“世子爺,桑子來了,說是有少夫人的家書。”
門外傳來莫愁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