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才過上元,就有嫩綠的草兒迫不及待的從土里鉆了出來,迎著暖陽微風,噌噌噌地生長著。似乎才過了一夜,綠色就要鋪滿大地了。
碧水盈盈,倒映著岸邊開的金燦燦惹人喜愛的迎春花兒,輕易就能惹人駐足流連。一群大白鵝邁著老爺步,排成了一個整齊的長隊伍,從一條青石巷道里一搖一擺慢騰騰地走出來,經過了岸邊正在浣衣的婦人,一只接一只地下了湖,在水面上優雅地搖曳起來。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沈柔凝坐在湖邊的青石長凳上,托腮望著這樣一副美麗極了的早春圖,不禁嘆息一聲,口中再次嘀咕一句。
眼前這個湖,有百畝大小,狀若十二三時候的月亮,將圓不圓,將滿不滿,被沈氏先人挖出形的時候給取了個名字叫做缺月湖,用意在警示后人,知曉月滿則虧的人生哲理,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張弛有度。后來日頭久了,這名字也被嫌棄拗口,漸漸就成了“月湖”。
月湖位于沈家村的正中稍南的位置,也是沈家村的中心。村里一共大大小小十二條巷道,都能通向這里。所以,即便沈家村巷子又窄岔道又多,只要聞著月湖水的味道走,怎么也不會迷了路。
沈家村住的絕大部分都是沈家村人。
沈氏祖先早年見天下大亂,考慮到關中從來都是兵家爭奪之地,便攜整個家族離開關中,分批帶著財產遷移到了這黟山腳下,建村立寨,耕讀繁衍下來。
而這黟山蜿蜒庇護之內,如沈家村這樣躲避戰亂兵禍的世族大家并不算少。大家彼此扶持,互通有無,婚姻嫁娶,又遠離戰亂,竟然如在世外桃源一般,悠悠然度過了近百年的歲月。
這里的生活安寧閑適,這里的景致四季如畫。
但就如這早春的月湖美景,再靜謐再美好,整整看了十來年,也都會覺得疲乏了。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兩句詩,她年年都念,念了有九年。怎么能不讓她忍不住地嘆息。
“小小年紀,就長吁短嘆的,當心沒長開就老了。”
“到時候嫁不出去,只能我勉為其難地娶了你。你怎么也不肯可憐一下我?”
一個十三四的少年不知從那條巷道里竄了出來,站在沈柔凝身后突然出聲,一邊說話,一邊還拿著一根軟嫩的柳條兒去拂她的頭。柳條兒柔軟,在她的額頭前面一點一點的,猶如蜻蜓點水一般,擾了她的眼睛。
沈柔凝仿若未覺,動也不動,捧著腮依舊看向湖面。
不用看不用猜,她也知道來的是鄧長年。
鄧長年是沈家現在的宗婦沈大太太的娘家侄子。又因為沈大太太正是沈柔凝的大伯娘,所以她得管這一位鄧長年叫“鄧家表哥”。但沈柔凝從未在私下里這么叫過他,從來都直接喊他的名字。
鄧長年。
沈大太太出身的鄧家,鄧長年的鄧家,便是先后遷到黟山附近的幾個世家之一。只是鄧家要比沈家早先一步出去到大慶朝出仕為官,留在這山村的直系族人已經不多,絕不部分都搬到京城建寧生活去了。
鄧家在京城有老太爺時任戶部尚書,年近古稀,聽說身體還康健的很,再活個三五年都不成問題。有問題的,是鄧長年這個長房嫡出的次孫自幼病弱,恐其年壽不長,幼年時候,就送了他到黟山千鶴峰上道館里修道習武強身。
千鶴峰離沈家莊最近,鄧長年就免不了常下山來他姑母這里小住,自然也就與經常在大伯娘面前聽教的沈柔凝熟悉了起來。恩,幾乎打小就十分熟悉了。
這并沒有什么。
但最讓沈柔凝無奈的是,這鄧長年,從他六歲時候見到二歲的沈柔凝時候起,就叫囂著要讓沈柔凝給他做媳婦兒。小的時候大家都還能當做玩笑過去,但如今他都十四近十五了,還這么說,實在讓人受不了。
好在,他這幾年在人前的話語收斂了許多。但私下無人聽見的時候,他卻更是變本加厲起來。什么都敢做,什么話都敢講,委實惱人的很。
沈柔凝初始還惱,后來慢慢連生氣也懶得生氣,索性就不理會他好了。
鄧長年從小就瘦。
沈柔凝還記得,一開始見的時候,他瘦的跟紙片兒竹竿似的,實在讓人擔心他要被一陣風給吹跑了。后來他上了山,跟著道德觀里的明德道長修習道德經,偶爾山上山下的跑,似乎沒怎么注意什么時候,他的身體就好了起來,不大生病了。
只是仍然瘦的厲害。
這些年只長個頭,全不長肉。
還依舊是根竹竿似的。不過卻是生長了好幾年,比較粗壯點兒的竹竿。
說起來,沈柔凝倒不是嫌棄他太瘦影響了他的容貌而不喜歡他……她就是覺得,鄧長年談“嫁娶”的態度實在過于輕佻隨意玩世不恭了一些,實在讓人信不過。
更是無法去想著該不該接受了。
見沈柔凝沒理他,鄧長年從她身后走出來,站在湖面邊的石頭上,將那長長的柳枝兒朝著水面重重一抽再提起來一甩,柳枝帶起無數水滴就朝著沈柔凝撲了過來,當即讓她新做的衣衫打濕了好幾個水印子。額前的留海也濕了些,緊緊地貼在了額頭上,不舒服的很。
沈柔凝這一下自然惱了,站起來,狠狠地瞪了鄧長年一眼。
“怎么不來一陣風把你刮進湖里同大鵝作伴去!”
沈柔凝惱道:“多大的人了,還玩這樣小孩子的把戲!整日里就會在大伯娘面前裝乖覺!羞也不羞!”
見到沈柔凝薄怒輕嗔,鄧長年哈哈大笑,一下子將那柳條兒遠遠拋了出去,正好砸在那群戲水的大鵝,嚇的大鵝一陣撲棱棱的在水面上亂飛,頓時將一湖春水徹底攪亂了開來。他丟了柳條,拍了一下手,大笑道:“你這樣生氣罵人,才鮮活可愛嘛!別總是靜靜地坐著,就跟副畫兒似的,一沾水就能給毀了!”
“你才毀了呢!”
沈柔凝又想到就在不久前,鄧長年悄悄地拿了他畫的一副畫給她看,畫上人只是背影,但沈柔凝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畫的是她……她正詫異鄧長年畫畫兒居然畫的不錯的時候,他居然將那畫兒浸到了面盆里去了!這樣,畫兒怎么還能留下來,自然就成了一盆黑色紙漿了!
縱然是她足夠理智冷靜,也被氣了個夠嗆!
“來,擦擦。”鄧長年像是根本就看不懂人的喜怒,從自己懷里掏出了個青色的帕子,丟給了沈柔凝接著,就在沈柔凝準備表示惱怒將帕子丟地踩幾腳泄憤之時,鄧長年突然嚴肅起來,開口道:“凝妹妹,我正經跟你說個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