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一卷手抄佛經,只惠及家中一人。可若是能與貴人們同上法香,那可不得了。不說別的,家中小輩的親事都能再順暢三分。往后人家提起守著老宅的宗政家第三房,總要順嘴說一聲兒——便是慈恩寺百年建寺大典敬上了第三柱法香的那家兒!
任老太太喜得連聲念佛,秋棠趕緊溜嘴皮子說好聽話。不過片刻,任老太太見兒子臉上又露出幾分異色,便止了笑,眉毛也皺起來,看著兒子又急問道:“是不是還有話沒說完?”
宗政倫苦笑點頭道:“頭一柱香被清河大長公主得了,第二柱香落入魚川親王府,這第三柱香嘛,”他露出無奈神情,“因不知怎么到了咱們家頭上,魚巖郡王妃很是失望。”
這位魚巖郡王妃,任老太太有所耳聞,實在是魚巖郡王的心頭肉,要星星不帶給月亮的。得罪了郡王妃,只怕比得罪郡王爺還要難收場。她便知,自家的第三柱法香恐怕仍然拿不到手。
巨大的心理落差導致任老太太的臉色瞬間便黯淡下去,宗政倫趕緊道:“娘不必難過,惠通大師言明,佛香只染有緣人。魚巖郡王妃若強行拿了第三柱法香,便是破壞了佛緣,并非好事。不過魚巖郡王妃使人來傳話,她不求親手敬上法香,只希望能在您敬香時,與您一起給佛祖磕頭。”
這個人情,不賣出去豈不是傻子?!既得了法香,又交好了貴人,真真是兩全齊美的大好事兒!任老太太喜出望外,當即拍板,宗政倫得了準信也趕緊下車去回話。
沒有時間再重新梳妝,秋棠快手快腳地用刻著蓮花的象牙發篦給任老太太篦了頭,幫她扶正了插在圓髻之上的一對和田白玉雙壽簪,又拿過金棕色壽字斗蓬給她裹著御寒,再奉上鎏銀百花琺瑯手爐,確定她不會冷著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下了車。
與惠通大師見過禮,在大師的親自指引下,任老太太帶著秋棠穿過羨慕不已的人群走向寺門。宗政家常年在慈恩寺供奉著長明燈,她與惠通大師是老熟人了,二人邊走邊寒喧。
惠通大師笑道:“任老施主誠心禮佛,又樂善好施,才有此佛緣。不過,任老施主膝下有一位與佛結緣的孫女兒,也是法香能落入宗政家的原因之一。”
任老太太樂開了懷,謙遜不已,又道:“大姐兒能有這般福份,真真是她的大造化。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及笄,此番老身要在佛祖面前禱告,盼她日后能得一門好姻緣,夫妻合美、多子多福。”
宗政倫的嫡長女宗政愉是任老太太第一個即將成年的孫女兒,自小便眼珠子也似地疼愛著長大。生在書香世家,自三歲起,宗政愉便跟著女夫子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才名遠播。任老太太經常帶著她到慈恩寺來禮佛,惠通大師也是認得她的。
但惠通大師微怔,緊著問:“任老施主您共有幾位孫女兒?”
任老太太笑道:“老身膝下有兩個嫡孫女,倒有三個庶孫女。”宗政老太爺的庶子二老爺宗政伐也有個嫡女,但在任老太太心里,這個孫女可算不上正經的嫡出。
“請恕老衲冒昧,除了大姑娘,您另外的一位嫡孫女閨名可是一個恪字?”惠通大師的笑容有些勉強了。
任老太太不假思索便道:“您貴人多忘事呢,就上個月,老身還帶著最小的嫡孫女來進過香。那是五姐兒,喚作悅姐兒。”
惠通大師站住腳,緊緊盯住任老太太,面容嚴肅地問:“任老施主您好好想想,您真的只有一位嫡孫女嗎?若非一位宗政恪姑娘得了宿慧尊者的青眼看待,這第三柱頭香只怕不會落入宗政家。她說她是宗政家魚巖府三房的嫡姑娘,自小便在清凈琉璃庵帶發修行。”
清凈琉璃庵。這五個字仿佛是一句咒語,霍然打開了任老太太的某扇記憶之門。
宗政恪?宗政恪!
她如夢初醒,終于想起了這個名字,急忙對惠通大師道:“方才是老身糊涂了,老身的確還有一個嫡孫女兒,名喚恪姐兒。只因自幼沒有養在府里,此事又來得突然,才會把她給渾忘了。”
居然還會有忘記了嫡孫女存在的祖母?惠通大師仍然有些狐疑,但見任老太太信誓旦旦,眼看時辰已到,他也沒辦法再去核實,只好趕緊將任老太太帶到了敬香的大雄寶殿。
此時,清河大長公主和魚川親王妃都已經敬完了香,但還沒有走,只帶著二三心腹在殿內等候。魚巖府的宗政家在當地也算是頗有名望的人家,但任老太太還不夠資格去覲見這兩位貴人,心中不免惴惴。她哪里敢抬頭亂瞧清河大長公主和魚川親王妃的容貌衣著首飾,垂著眼慌忙上前給貴人們磕頭行禮。
誰料,清河大長公主急急令婢女攙住了任老太太,不讓她磕下頭去,魚川親王妃也連連和聲說免禮。任老太太的心跳得激烈,對兩位尊貴人物格外溫和的態度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不是沒有耳聞,清河大長公主就罷了,慣常深居簡出,魚川親王妃的架子那可大得很。
清河大長公主也是五旬往上的老人家,她親昵地拉著任老太太的手,笑容滿面地說:“聽聞老妹妹您的孫女兒恪姐兒得了宿慧尊者的青眼,還真是恭喜您哪!這般大的福份,真叫本宮也羨慕。哪天若是得了空,老妹妹不妨帶她到公主府來給本宮見見。”
清河大長公主是當今圣上和魚川親王的嫡親姑姑,圣上和親王都十分敬重。她這樣對待任老太太,魚川親王妃也不免說了幾句好聽話,同樣請任老太太帶著宗政恪去王府做客。
任老太太的頭腦還有些發蒙,又不敢得罪了貴人,只好陪著笑臉一一答應了邀請。兩位貴人不敢誤了禮敬第三柱法香的時辰,只說了這幾句話便先行離開。
不多時,大雄寶殿有僧人進來指引任老太太在佛前跪下,雙手捧給她一支用杏黃緞子包裹的法香。待任老太太點燃了香,將這支異常好聞的檀木法香高舉過頭,再在蒲團上跪倒磕頭。
鼻畔盈繞的香味兒清新淡雅之極,但她根本沒那個心情去好好感受,腦海心中都亂糟糟的,機械跟隨僧人的指引行禮,就連身后何時多了一位琦年玉貌的少婦都沒有發現。
任老太太是填房,宗政老太爺自然還有一位元配妻子,那便是凌氏夫人。這樣稱呼是有講究的。
魚巖府的宗政老太爺名諱宗政謹,論起來,其實應被稱為三老太爺。因他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三,上面還有兩位都生活在京里的兄長。只是如今三兄弟已經分家,放在各房都是老太爺,唯有一大家子團聚時才會以排行來喚人。
別看宗政謹如今賦閑在宗政家的老宅,當年他可是做過正四品高官的。他的元配正妻凌氏哪怕去世了,朝廷的夫人封誥也只會屬于她,而不屬于續弦的任氏。
所以,凌氏被稱為夫人。而任氏,只能叫做太太。早先,凌夫人的兒子,真正的宗政家三房嫡長子宗政修還在世時,每逢凌夫人的生辰和死祭,任氏還要到凌夫人靈位前以妾禮敬香磕頭。
后來,宗政修夫婦省親途中遇了馬匪,夫妻倆同時殞命,只有才三歲的女兒被忠心家仆拼死救回,任氏禮敬凌夫人的規矩漸漸不再遵守。這也是因為,自從嫡長子夫妻橫死之后,宗政謹就閉門不出、萬事不理,任老太太沒了那么多顧忌。
宗政恪,就是宗政修唯一的女兒。三歲時她失去了父母,當時就受了極大的驚嚇,路上便大病一場,差點跟隨父母一起去了。病愈后,她還經常夢到父母慘死在她眼前,以致夜夜不能安眠,人很快就瘦成了一把骨頭。
宗政謹心疼這個嫡孫女,舍了老臉費了極大周折才請了一位東海佛國正在天幸皇朝云游的高僧過府相助。這位高僧是佛門中的杏林高手,不僅醫好了宗政恪的頑疾,還親自為她主持了一場法事。
并且,這位高僧告誡宗政謹,要想保宗政恪一世平安,必須先舍她入佛門帶發修行十年。這十年里,宗政家就全當沒有這個孫女兒,任她受佛光照耀。
宗政謹舍不得宗政恪,卻又不敢不信高僧的斷語。沒辦法,仔細考察后,他將宗政恪送入了宗政家老宅所在地魚巖府魚巖山上的尼姑庵清凈琉璃庵,一次性足足地交付了十年的養育費。
當初,宗政恪被救回來就直接放在宗政謹的跟前養病。請高僧、做法事及至后來她被送入清凈琉璃庵,這些事兒都是宗政謹一手操辦的,基本上沒任老太太什么事兒。
而那段時間,宗政謹還在地方任上,遠離魚巖府,又恰好任老太太的親兒子宗政倫的妻子平氏誕下了宗政家三房的嫡長孫,她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親孫子身上,根本沒去理會凌夫人的親孫女。如此數年過去,她竟將這個孫女完全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