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悅不高興,這是有原因的。
十幾天之前,在魚巖山道上和小花塢被魚巖郡王府折騰一場,這小姑娘受了極大的驚嚇。回家之后,晚上她就起了高熱。幸好只是急診,服了兩貼藥她便好了。
但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之時,曾經聽她的母親平二太太與她的奶娘抱怨,若非在庵里清修的三姑娘惹了佛國尊者的注意,一心修道的魚巖郡王府也不會故意搓磨她們老老小小。
宗政悅將自己受的這番罪都算到了宗政恪的頭上,此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則在于,宗政恪與親人重逢不過個把時辰的時間,就成了上自祖父下到她的父親和二叔都最看重的人。
有多看重,只瞧長輩們賞賜下來的那些東西就知道。
宗政謹出手就是一套純金鑲藍寶石的頭面首飾,釵簪插梳壓發步搖項圈戒指,林林總總大大小小總共十六件。
當時他就說了,這是他委托二房的老太爺在京里最出名的首飾店珍瓏閣提前訂制的,仿的是大昭帝國最流行的款式,寶石的成色也上佳。這套頭面,只有宗政恪一個人有。他也沒給別的孫女兒帶禮物。
任老太太沒提防老頭子出手會這么大方,她準備的見面禮就有些不夠看了——不過是一對兒金鑲和田白玉的素面手鐲,成色水頭都好,款式卻偏老氣。被逼無奈,任老太太只能將剛買不久的一對兒赤金點翠花枝鳳尾簪給添上——她許諾了要給宗政愉宗政悅姐妹一人一支的,這下泡了湯。
宗政倫和宗政伐兩家人的禮物自不敢越過父母去,但也相當體面,各自送出時新的首飾衣料,一看就知道是早早精心備下的。而這些東西,宗政愉眾姐妹很久都沒收到。
這也就罷了,祖父還要求無論是宗政愉以下的五姐妹,還是宗政伐的庶長子大少爺宗政棋、宗政倫的嫡長子二少爺宗政棟,都必須給這位即將回到家族懷抱的三姑娘準備禮物。
宗政悅這心里憋屈的啊,一氣之下拿了自己練手用的荷包草草應付了事。當她將荷包遞給宗政恪時,她分明發現祖父和父親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向來疼愛她的父親還用力地瞪了她一眼。
所以宗政悅不喜歡宗政恪,就算明知道與她對上會惹祖父不快,宗政悅也不愿意對她露個笑臉。這下好了,就為了一盞茶,宗政悅覺得丟了大臉,還連累母親被訓斥,更加看宗政恪不順眼,一時仍然忍不住,氣呼呼道:“佛茶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誰知道是不是人家吃剩下不要的!”
“悅姐兒!”這次喝止宗政悅的是她的母親平二太太,她真是恨鐵不成鋼,額角青筋直跳,厲聲道,“母親平時是怎么教你的?這般沒規矩!還不給你三姐姐道歉!”
“彌勒至尊!”宗政恪宣一聲佛號,正色對宗政悅道,“佛涎壽萬載,便是尊者吃剩下不要的,也不是隨便什么人想得便能得到的東西。六妹妹,看來你佛緣不深吶!”
她嘆一口氣,看看桌上桌下眾人,搖搖頭滿臉的憾色道:“佛緣既不深,便享不得佛祖賜下的福,否則恐難生受,反倒招災招難。徐姑姑,去知會惠永大師,請他日后不必費心了。”
徐氏剛應了一聲是,平二太太就急忙走過來,親自拉住了徐氏的手,親親熱熱笑道:“徐妹妹稍待,容我說兩句。三姑娘佛緣深厚,咱們都是沾了三姑娘的光才得了佛祖庇護。三姑娘是姐姐,可千萬別與悅姐兒計較。她人小嘴快,心卻是好的。”
沾姑娘的光,吃姑娘的住姑娘的,半個大子兒不掏還滿嘴酸話,當姑娘是泥人捏的?徐氏萬萬看不上任老太太的嘴臉,卻又謹守本份不能為姑娘出頭。此時她見姑娘拿住了話把兒,幾句話便憋得任老太太唯恐以后沒得好飯好菜吃,鼓著嘴不敢再多言,心里卻還是有些不痛快。
徐氏輕輕掙脫了平二太太的手,雙手疊在腰側,屈膝給任老太太福了福身,再對平二太太笑道:“老太太,二太太,宿慧尊者一見我們姑娘便說,她二人有前世的宿緣,前世便是知交好友,沒想到今生轉世投胎還能有相見之時。所以尊者與我們姑娘是平等相交,有什么好東西都要和我們姑娘分享。就為了姑娘身子安康,她還特意將大勢至尊者手抄的佛經留下,以便姑娘在清修頌經時沾沾尊者的佛光。”
說到這里,徐氏再度看向任老太太,笑容溫和得體,瞧在任老太太眼里卻有說不出的咄咄逼人:“老太太,大勢至尊者雖是普渡神僧的三弟子,卻是大普濟寺公認的下一任主持方丈。宿慧尊者說過,他親自手抄的佛經,不是佛緣深厚的人是無福消受的。尊者雖然愛重我們姑娘,但也是我們姑娘佛緣深厚,才能消受大勢至尊者的手抄佛經而不會折了福報。”
你個老虔婆,把著我們姑娘的佛經不還,還要不要臉?徐氏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要擠兌得任老太太將佛經交出來。她以為她在魚巖府,姑娘在魚巖山,就不知道她拿著佛經向人炫耀的事?
任老太太的臉色真是好看,一時青一時白一時紅,胸膛氣伏不定,竟是氣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宗政愉便柔柔笑道:“三妹妹是祖母的孫女兒,三妹妹佛緣深厚,祖母的佛緣自然也深厚。三妹妹,你說是嗎?”
宗政恪對宗政愉緩緩點頭,平淡道:“老太太的佛緣當然深厚,大姐姐不是多此一問?”又沉下臉來對徐氏說,“尊者與我之間,何須多說與人聽?我倒不怕,就怕平白給尊者招惹了是非。如此逞口舌之利,罰半月例銀。”
徐氏急忙屈膝應是,不敢再多話,柔順垂頭站在宗政恪身后。正此時,去慈恩寺給吳任氏老太太送膳食的秋棠高高興興地回來,三言兩語將事兒說了,再取出貂皮包裹著的花梨木函。
幾位姑娘的注意力便立時被這只精致又滿是富貴氣的木函吸引。待打開函蓋,看見四蝶步搖和象牙插釵,便是宗政愉也忍不住露出羨慕喜愛之色。
宗政慈眼里放著光,伸出纖纖玉指輕輕觸模細巧金絲圍成的金框,笑道:“這金筐寶甸珍珠裝可真是難得,瞧著不是仿的工藝,恐怕是往秦魏諸國去的商隊帶回來的真貨色。”
“就你能!顯擺什么?”宗政悅急急接話,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宗政恪,滿臉不屑道,“這算什么好物兒?祖母曾賞我一只金函,不僅是金筐寶甸珍珠裝,還是交勝金粟的。那些密密實實填滿金筐間隙的小金珠子比真的粟米還要小巧精致,爭輝斗艷的,‘交勝’之言真真是名不虛傳!”
聽到這里,任老太太和平二太太的臉色都有些變了。任老太太不敢做大動作,只在桌下輕輕踢了宗政悅兩腳。可宗政悅在姐妹們驚訝羨慕又隱含嫉妒的目光中渾然忘我,也根本沒注意到平二太太不住飄過來的眼色。
她還在比劃:“那金函這么寬,這么大,極深,別說這幾件首飾,就是幾十件上百件也能裝得下。而且這金函來頭大得很,竟是大昭帝國內造之物,說不定是哪一位妃子娘娘或者公主娘娘使過的珍寶函呢!”
徐氏突然幽幽開口,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住。她明明順著宗政悅的話頭說,一雙微帶怒意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任老太太。只聽她慢慢道:“大昭嘉善三十三年內造珍寶司奉皇命打造金筐寶甸珍珠裝、交勝金粟的金函,一共只得了三只。一只被嘉善帝敬獻給了皇太后,一只賜給了皇太子妃,最后一只……賜給了位同副后的愨敏皇貴妃。愨敏皇貴妃無子,只有一個公主,封號秦國公主。這三只金函也不是什么首飾函,專為收藏三尊佛祖雕像所用。皇太后得了一尊過去佛像,皇太子妃得的是未來佛像,愨敏皇貴妃得的卻是一尊現世佛像。”
宗政悅眨眨眼,直覺有些不對。但她自得了那個珍稀寶貝,也極想知道來歷究竟,好向她的閨中密友們炫耀。只是苦于那金函是任老太太私下給的,不好拿著去向姐姐們請教。因此,她見徐氏說得頭頭是道,還挺適時的捧哏:“這位公主難道和親了秦國,所以封號秦國公主?她帶去了這只金函做嫁妝嗎?”
徐氏便露出毫不掩飾的譏笑,眼睛終于落在了宗政悅身上,輕聲道:“大昭公主的封號都是當世諸國的國號,哪位公主最得皇帝寵愛,哪位公主的封號便以幾大強國的國號為封號。愨敏皇貴妃所出的秦國公主最得圣寵,其勢力大到公然與皇太子爭奪儲位,還幾乎讓她成功了。”
“徐姑姑,請不要再說了,好嗎?”宗政恪忽然嘆一口氣,阻止了徐氏。但沒有對她再一次的逞口舌之利而作出處罰,她看上去很是疲憊,起身向任老太太屈膝福身,語氣雖恭敬態度卻冷淡,“老太太,孫女兒禮佛的時間到了,便不陪老太太用膳了,您慢用。”又給平二太太和劉三太太福了身,她轉身便徑自離開。徐氏也行了禮,緊跟著揚長而去。
任老太太臉色鐵青,卻緊緊抿住嘴不敢說什么。平二太太用力拉拽宗政悅的衣袖強令她坐下,再小心翼翼地挨近任老太太身邊,臉上堆笑低聲道:“母親……”
任老太太驀然揚起巴掌,當著庶出兒媳和眾多孫女的面兒,重重地給了平二太太一記響亮的耳光,厲喝:“丟人現眼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