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掌燈時分,清漪樓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尺寸才終于量完。宗政恪的尺寸是胡眉親自量的,二人在臥室里,關上門細細說話。
雖然不能使用太多時間以免引人懷疑,到底能說的該說的都說清楚了。眉娘對宗政恪深信不疑,決定第二天就去魚川府最厲害的鏢局雇兩個高手當護衛,也會通過舊友打聽大魏的消息。
宗政恪厚賞了胡眉帶來的幾位量衣娘子,也效仿清河大長公主府的作法,派人去訂了一桌上等的席面直接送去了綺羅。胡眉依依不舍道別,帶著人自去了。宗政恪讓明心暗中護送。
一時宗政恪也用過晚膳,徐氏捧著厚厚的禮物單子過來請她過目。因急著與眉娘說話,方才宗政恪只是讓徐氏將大長公主府的贈禮收下,并未細看。徐氏量完了尺寸,就趕緊帶著明心明月將禮物對著單子一一清點,搬到三樓庫房好生收起來。
宗政恪隨意翻了翻便心中有數。大長公主府給她的贈禮非常豐厚,各色藥材、珍貴衣料、頭面首飾珠寶、字畫擺設林林總總裝了一馬車,恐怕比宗政家其余人全部所得還要多。其中更有三件有年頭有來頭的古董珍品,有錢也難買得到。
不過,這東西收下真的好嘛?宗政恪翻到禮單最末,拈起一張微微泛黃的契書,看向徐氏狐疑道:“閑坐書齋的地契?”
徐氏嘴角含笑,神色間忽然多了許多別樣意味,輕聲道:“據跟車的嬤嬤說,這是裴四少爺親自交待的。還讓您盡快派人手去接管鋪子,不管您是繼續經營書齋,還是改做別的營生都行。”
這就是裴四當時所說的厚報?宗政恪笑著搖頭,并不當這是一回事,也便無所謂地收下了,只道:“那姑姑明兒支個人去回裴四少爺,我要過幾天才派人去接鋪子。”
徐氏心里憋著事兒。不打探一下姑娘的想法,她今晚是別想睡了。她先應下,過來取禮單時笑吟吟道:“姑娘再有兩年就及笄了。您母親在您這個年紀時,明里暗里打聽她的人家已經很不少。姑娘。奴婢瞧著大長公主府的奴婢很是恭敬呢。”
宗政恪長眉微挑,從徐氏手里接過禮單,重新揀出那張地契放在桌上,面沉似水地道:“姑姑,將這張地契送還給裴四少爺。”
她一時竟疏忽了。一旦從裴四手里接下閑坐書齋,有些事兒恐怕就要擺到臺面上來議。但她從未有過嫁人的打算。
徐氏便是一呆,怔了片刻方澀聲道:“姑娘啊,就算出嫁了人,也同樣可以侍奉佛祖的。”
“可是澄靜師伯給我斷過,起碼在我十八歲之前都不宜議親。否則……”宗政恪一臉平靜,仿佛沒看見徐氏陡然慘白的臉色,“否則恐有克夫之嫌。”
這話確實是真的。澄靜神尼同樣修行天眼神通,雖不像宗政恪有前世人生的閱歷,有些斷言也極準。這種關乎個人命運的大事。神尼很少開口,卻無一不中。
徐氏囁嚅著嘴,很想說“姑娘您自己就是宿慧尊者,必定有什么辦法化解此局,況且十八歲也不算太晚,您是不是不想嫁人啊……”,到底不敢。她只能輕嘆一聲兒道:“姑娘,奴婢不敢勸您什么。您想想老太爺罷。”
祖父對自己確實一片關愛之心,宗政恪便低了頭,悶聲道:“凡是有可能會引來麻煩的東西。以后姑姑多多留心。我縱忘了,姑姑也要提醒我。至于祖父那里……以后再說罷。”她輕輕嘆。
“奴婢曉得了。”徐氏屈膝福了福身,將禮單和地契取了,告退去辦事。她還要費些心思想些話來周全。切不可得罪了大長公主府,也不能直截了當地斷了這條路。
這么晚了,清漪樓的丫頭仆婦都不好再外出辦事兒。但這種回退人家禮物的事情也只好晚上悄悄地去辦,否則兩邊顏面都不好看。而關乎體面的事情,也必須知會一家之主才是。
徐氏親自去鶴鹿同春堂的內書房面見宗政謹,恭敬稟道:“姑娘說。她救人一命,實則積了功德善果,于她自己的修行也是極有好處的。她還要感謝裴四少爺才對,所以當不得裴四少爺的謝。至于大長公主的賞賜,一來長者賜不可辭;二來長者的這番心意徜若辜負了,難說會不會遺下業果,所以她才厚顏收下。但閑坐書齋,姑娘表示萬萬不能留著。”
在官場浸潤幾十載,宗政謹如何聽不懂徐氏這番冠冕堂皇說辭背后的深意?他估摸著這個慣常不動聲色的孫女兒只怕隱隱猜著了某些事情,這是借著閑坐書齋歸屬之事在向他和大長公主府表明態度。
宗政謹便干脆利落地收下地契,并且立刻打發人去叫來了滿堂正,令他拿著這份地契去一趟大長公主府。他還交待滿堂正,只說是他的意思——今日才在送裴四少爺回府的馬車里發現了這張遺下的地契,因恐四少爺有大用,所以他下令漏夜送過去。
他已經想明白了,大長公主府再煊赫,裴四少爺人品再出眾,在裴四的身子骨兒沒有徹底康復之前,他絕不會考慮將恪兒嫁過去。這是姑娘家一輩子的大事兒,容不得半點僥幸之心!
徐氏見宗政謹將事情都攬在了他自己身上,又是感激又是欣慰。自家姑娘到底不孤,有祖父真心實意疼愛著,不肯叫她面對有可能來自大長公主府的不快。
滿堂正偷眼瞟徐氏,見她忽然也看過來,那盈盈眼波里似乎飽含什么情緒。他心頭一熱,干脆利落地給宗政謹施了禮,轉身邁大步離開。
宗政謹眼中便帶了幾分笑意。但徐氏日后恐怕要陪著宗政恪嫁出去,滿堂正的心愿想實現,就得離開宗政家。不過,一想到恪兒沒有父母庇佑,也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扶持,徜若小滿愿意做她的陪房家人,日后他閉了眼多少也能安心些。
一念及此,宗政謹便向徐氏仔細詢問了一番宗政恪的日常瑣事,末了含笑道:“恪兒如有什么需要,你們不方便去替她辦的,你直接去尋小滿就是。他辦事妥貼周全,你盡可放心。”
徐氏低眉順眼,向宗政謹屈膝福身,應道:“多謝老太爺,正要向老太爺稟報,因上次采買的丫頭子里沒有年紀合適的可做二等丫頭,姑娘的意思是讓奴婢再尋兩個合適的人進來。”
“這是小事,明日讓小滿幫著辦了就是。”宗政謹從書房屜子里抽出一本書,隨手翻開揀出一張銀票遞過去,“百兩銀置辦壽禮哪里夠,恪兒又孝敬好些衣料。這五百兩你帶回去給恪兒,叫她千萬不可委屈了自己,怎么自在就怎么過日子。有任何需要或是對我說,或是直接去尋小滿說。”
徐氏更是歡喜,不是為了銀子,而是為了老太爺這份呵護有加的心意。她便恭敬地將銀票接了,念著宗政恪那兒還要妥貼人服侍,便告退回去。
她走后,宗政謹扶案緩緩坐下,長長喟嘆一聲。他已快至耳順之年,還能活多久?在生之時,他能給恪兒打算多少,便是多少吧。但無論如何,他也要撐到恪兒出才行!
不知自己已經被老太爺劃入三姑娘陪房家人之列的滿堂正,急急打馬奔往安康道的清河大長公主府。幸好那日裴四病發,宗政謹與裴駙馬同去探病,他也陪侍在側。否則這么晚了,大長公主府的門房肯不肯幫他去通傳也未可知。
饒是如此,滿堂正也陪著笑臉說盡了好話,還打發了一個二兩的紅包才被允許坐進門房等著。不一時,裴駙馬身邊的一名小廝匆匆趕來。滿堂正一見來人,慌亂打躬作揖,笑道:“這么晚怎么敢勞動雅音小哥,小哥辛苦了。”
雅音不敢托大,幾步趕過來托住滿堂正的手臂,親熱地帶著他穿過門房往府里走,笑著說:“滿大叔折煞小侄了,可不敢當您這一聲‘小哥’。駙馬爺聽說是滿大叔到了,特意命小侄接出來。您這是有什么急事兒?”
門房后頭便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二人站住腳說話。在兩旁宮燈昏黃光暈里,滿堂正笑得誠懇,還略帶幾分焦急,壓低嗓音道:“不知四少爺身子可好些了,我們家老太爺很是掛心。因要備著我們姑娘給大長公主拜壽乘用,上回姑娘送四少爺回府的馬車今兒清洗了一番,不想竟發現了一張地契。我們家老太爺生怕這張地契是四少爺有用才帶在身邊的,所以命我趕緊送過來。”
雅音眨巴眼睛,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再瞧滿堂正那一臉的關切和誠懇,他真想……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捏著滿堂正用如此正大光明理由送回來的地契苦笑。
滿堂正嘿嘿笑了兩聲,拍拍雅音的肩膀,低聲道:“雅音小哥,這么晚我就不進去了,麻煩你將契書送回給四少爺。我這就告辭,這點子茶水錢你也別嫌少,是大叔的心意。”說著話,他將一張十兩的銀票硬塞過去,隨后轉身飛步直奔大門。
雅音哪里敢接,可他不過十六歲的少年郎,根本犟不過年富力強的滿堂正,只能半張著嘴,咝咝吸著涼氣直叫喚。他伸長胳膊抖著手里的地契,夜風一吹,更覺寒毛直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