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蕭氏皇族,千年以降,不知與多少家族通過婚。但,并非所有流淌蕭氏血脈的后人都會生著一雙眼眸又大又圓、尾梢狹長微挑的單鳳眼。
雖嫡脈更多這樣的特征,但如宗政恪這般,不姓蕭卻也能遺傳到開國女帝標志性鳳眼的旁支,歷來并不少。想必,那位筱貴妃也是如此吧。
慕容娉娉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啊!這樣一說,本宮想起來了。筱貴妃雖然出身低微,但母家確實與云杭蕭氏有親。三姑娘,論起來,你與筱貴妃還能算親戚呢。”
筱貴妃身為皇帝寵妃,在宮里呼風喚雨,不過對昆山長公主母女們還不錯。慕容娉娉對筱貴妃很有幾分好感,此時見了宗政恪,便將她方才略有些不敬的態度給忘了。
宗政恪垂首,謙遜道:“殿下太抬舉小女了,小女如何敢與貴妃娘娘攀親呢!”
“本來就是啊,無所謂攀不攀親的。”紆尊降貴地走到宗政恪面前,慕容娉娉握了宗政恪一只手,笑道,“三姑娘,真的太謝謝你了,你救了紹哥哥,如同救了本宮一樣!本宮這幾天不得空,否則早就登門向你致謝!”
宗政恪便單掌豎起,低聲頌一聲佛號,再平靜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女雖未正式出家,但侍奉佛祖多年,自然將慈悲之念時時謹記。殿下,您的謝意,恐小女不能承受啊。”
慕容娉娉便搖搖頭說:“不管你怎么想的,你救了紹哥哥這是事實,就當得本宮一聲謝!本宮帶了些許薄禮,還請你一定收下!另外,紹哥哥說。這張地契既然拉在你家馬車上,就不必特意送還了。他的命,可比一家店子貴重多啦!你都收下吧!”
晏玉淑也不好再坐著,盈盈走到慕容娉娉身旁,幫著勸說。
宗政恪心中暗嘆一聲,瞧瞧兩位公主皆是滿臉摯誠,忽然道:“二位殿下待小女如此恩厚。小女實在無顏以對。再不敢以托詞相瞞。其實,這張地契根本就不是四少爺遺失在我家馬車之上的,而是四少爺專門送給小女的謝禮。只是小女不敢領受罷了。”
慕容娉娉愣住,眨巴著眼睛半響不說話。她不傻,隱約覺得宗政恪話里有話,很是不對勁兒。晏玉淑臉色不變。眸底卻飛掠過瞬間的陰郁。
宗政恪微微一笑,清冷淡漠的神情因她這笑容忽然發生驚人的變化。慕容娉娉與晏玉淑皆沉了眼神。臉色更冷淡下來。
“宿慧尊者曾經給小女批過命,小女在十八歲之前不宜成親,否則恐有克夫之嫌。”宗政恪不管宗政謹剎那變幻的臉色,低垂眼眸。面上浮出幾許哀戚之色,喃喃道,“所以。任何外男贈送的禮物,小女都不敢承受。這張地契……”
“你當真不能收。本宮便自己留著罷。”慕容娉娉搶也似地奪過已經塞進宗政恪掌心的地契,緊緊地捏在指間。又不放心地追問,“紹哥哥與你同車而行過,這無妨嗎?”
“只要不成親,自然是無妨的。否則,”宗政恪慢慢道,“殿下以為,四少爺還能活到今天?他得的病,小女曾經聽宿慧尊者提過,那是心疾,輕易動不得氣。一旦動氣,生死只在須臾之間。那日馬車上,徜小女慢了一點,當時他就去了。”
“三姑娘,為何紹表哥會在你的馬車上?”晏玉淑忽問。
至于宿慧尊者如何知道裴四病情,她倒沒有生疑,因為她早就清楚清河大長公主與宿慧尊者是忘年之友。東海佛國多有杏林高手,大長公主為了裴四向宿慧尊者求助,是很有可能的。
就知道你一定會問出來。宗政恪就等著晏玉淑發問呢,便神態自若地開口道:“那日四少爺專程來尋小女,直言道,他無意與小女結親。小女也回復四少爺,小女一心修行,也無意與他結親。”當時,裴四雖沒有直說這樣的話,但態度很明顯了。
看一眼慕容娉娉,宗政恪繼續道:“今日見到宜城公主殿下,小女方知四少爺所言是因為什么。殿下生具福壽雙全之相,亦有神靈庇佑,同樣能將福澤綿延給他人。”
“真的,你說的都是真的?!”慕容娉娉臉上的陰云頓時消散一空,大喜過望之下真是笑得嘴也合不攏。就連服侍她的宮人們也個個喜上眉梢,仿佛轉眼自家公主就能心愿得償。
宗政恪含笑而立,眼波流轉,將晏玉淑略顯僵硬的神情看得真切。果不負她所盼,晏玉淑微顫著聲音又說道:“三姑娘原來還懂得看人面相?不如給本宮也瞧一瞧?”
慕容娉娉親昵地挽住晏玉淑的手臂,將臻首靠在她肩頭,嬌憨笑著對宗政恪道:“正是呢,也勞煩三姑娘幫本宮姐姐看看。”
宗政恪便慢悠悠道:“小女清修十年,承蒙清凈琉璃庵的慧儀師太照顧,向師太學了一些觀人面相的雕蟲小技,但并不精通。還是宿慧尊者下榻琉璃庵后,因與小女一見如故,于此法之上對小女多加教誨,但時日畢竟短暫。所以小女所言都是初淺之論,兩位殿下大可不必當真。”
這是回答晏玉淑的前問,緊接著宗政恪又道:“至于臺城公主殿下,您自然也是富貴尊榮的命格。”
“當真當真,如何不當真呢!要本宮說,三姑娘你得了宿慧尊者傳授,看人定是極準的!”慕容娉娉急忙首肯,又松開晏玉淑,親手從宮女手捧銀盤之上拿過禮單,雙手遞到宗政恪面前,誠懇道,“三姑娘,請你千萬莫推辭。就當是安本宮的心,如何?”
這時候的宗政恪只怕銀子不夠用,是萬萬不會嫌銀子多了會咬手的。“如此便多謝公主賞賜!”她大大方方接過禮單,作勢要跪下謝恩,卻被慕容娉娉攔住,執意不肯讓她行大禮。她便屈膝福了福身。
目的達到,且得了那么好的批語,慕容娉娉今夜真是心滿意足。她這幾天吃沒吃好、睡沒睡好,此時心情愉悅,如潮水般的深重疲憊便猛然襲上心頭。陳女官出言勸說她回慕恩園,她也就準了。兩位公主帶著宮人便在宗政家幾人的跪送里離開。
府門之前,目送公主鸞駕沒入深重夜色里,宗政恪對宗政謹說:“祖父,夜深了,您早些歇著吧。都是孫女兒不孝,惹出這許多事來,讓您跟著憂心。”
宗政謹搖頭道:“說得什么傻話!?祖父不為你憂心,還為誰?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況且你自己就做的很好。至于宿慧尊者的批語,不過只是十八歲之前不宜成親,又不是不能成親。你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
但祖父卻一直深鎖著眉頭,顯然已經將這事兒存住。宗政恪頗覺愧疚。她放出那樣的話,又如實吐露當日與裴四見面的實情,自然有她的用意。
裴四這么晚了還讓兩位公主特意給自己送來閑坐書齋的地契,要說他是百分百的好意,宗政恪都不敢相信。
他是什么人?一般一般,天下第三!那是走一步,卻已經將接下來十步、百步都成竹在胸的妖孽。宗政恪并不想自己變成多疑之人,但如果那個人是裴四,她寧愿多想一些。
所以,毫不隱瞞當日實情,坦誠告之兩位公主,這是消除她們疑心的第一步。因為那天的事兒,實在不用多花功夫就能查證得一清二楚。對她們撒謊,根本就是無用之舉,反而會激起她們的憤怒與懷疑,會以為她對裴四是否也有別的想法。
挑明自己與裴四皆無意于對方,這是第二步,只為讓她們放心。因宗政恪很清楚,不僅是宜城公主,就連臺城公主對裴四也是情根深種。前世,昆山長公主這兩個好女兒鬧出姐妹爭夫的戲碼,可是愉悅了許多人。她只有置身事外,才能好好看戲啊。
再借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將自己“十八歲之前不宜成親”的批命流傳出去,起碼在五年內,她就無需為這些事情煩心了。至于到了年紀要怎么辦,隨機應變就是。或者,那時,她已經不用再顧慮這許多。
哪怕明知這樣的話可能會傷及祖父一片疼愛之心,宗政恪也只能對祖父悄悄說一聲抱歉。此時聽祖父還不忘了安撫自己,她垂下頭,低聲道:“孫女兒不會胡思亂想,祖父寬心就是。”
宗政謹便緩緩頷首,又道:“你放心,祖父必定為你周全。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讓你立個女戶坐產招夫,尋一個溫厚寬和的上門女婿好生度日罷了。何況,必定不至于如此。”
宗政恪便柔順回道:“是,有祖父在,孫女兒萬事無慮。”
“快回去吧,明兒不必早起,也不用來上房請安了。”宗政謹又催促,吩咐人準備了軟轎,目送宗政恪上轎回房。
但他自己卻是慢慢走回鶴鹿同春堂的,一路走,一路已經下了決心不管還能在朝堂之上拼搏幾年,他都要好好表現,爭取能在致仕前有個更體面的官位,將來恪兒說親也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