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面道人隨便鉆進一戶人家,竊了一身男子的便袍換了,頭上戴一頂紗幔斗笠,來到了宗政家的圍墻外面。
藏身暗處駐足許久,凝睇許久。他并沒有進去,直到宗政家仆役出入的角門開了,才現身叫住了那人,言道:“鄙人奉我家尊上宿慧尊者之命,給你家三姑娘帶一些東西,煩請轉交。”
宗政家的仆役聽得是替宿慧尊者送東西的人,趕緊拉住鐵面想要將他讓進去,好讓老太爺或者三姑娘親自接見。鐵面當然不肯,只將手中一個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袱塞到這仆役手中,合十行禮,念一聲佛號,轉身便大踏步地走開。
仆役慌忙叫了鐵面兩聲,卻見他的身影一晃兩晃便消失無蹤,驚得連連擦眼,趕緊回府里去找滿管家上稟此事。
很快,這個方正包袱就通過徐氏的手送到了宗政恪案頭。彼時,宗政恪剛剛用完早膳,正在給長壽兒喂食。徐氏忐忑不安進來,將事情一說,她只是微怔,便猜到送東西的那人究竟是誰。
“姑姑不必擔憂,是朋友假托名義而已。”宗政恪揭開包袱皮,入目便是一只青玉方盒,長寬皆書本大小。觸手一探,寒浸浸,冰冰涼。再定睛細瞧,這盒子哪里是普通的青玉材質,分明就是最宜保存藥物的千年天山寒玉,乃是天一真宗的名產。
以宗政恪如今這修為盡喪的身體,恐怕不能親手將盒蓋打開。她便將明月喚來,還囑咐道:“你將真氣外放,護著些手。”
明月眨巴純稚大眼,乖巧點頭。果然憋紅了臉外放出薄薄一層真氣將整只手掌都裹住,再飛快地將盒蓋上的玉石搭扣按下去。只聽輕微的嗒一聲響,搭扣解開,盒蓋彈開一道細小縫隙。
眾人還沒有看見里面裝著的東西,就先嗅到一股叫人精神大振的奇異芳香。長壽兒更是直接把爪子里拈著的桂花糖糕給扔了,倏地竄過來,一爪子把盒蓋徹底掀開。
一個粉紅可愛的桃兒、一個青翠欲滴的李子、一個黃澄澄的杏兒、一個白生生的梨子。并一個橘色的大橙子!
徐氏和明心臉上都露出失望之色。她們聞著那股香氣,還以為是姑娘的哪位朋友送來什么了不得的珍稀藥材,沒想到居然只是五種五個的果子。這也奇怪。誰人送水果,一種只送一個的?!
明月和長壽兒卻是驚喜交加,望著這五種果子饞涎欲滴。明月還好,哪怕饞得再狠。也只是眼巴巴瞧著,不敢伸手去取。長壽兒卻不管不顧。伸爪就摸出大桃兒塞進嘴里。
啃哧一口咬下去,長壽兒滿嘴的汁液,美得鼻子眼兒里都冒了泡。它瞇縫著眼睛,使勁吸溜一聲兒。明月也跟著不由自主地吸溜一聲兒口水。它便用金黃色的眼睛看看明月,伸出猴爪,示意明月也來啃一口那桃兒。
明月趕緊擦擦嘴邊。笑瞇了眼睛低頭就去夠那桃兒。卻沒成想,她的嘴還沒碰到那桃兒。長壽兒便發出得意的一聲怪笑,猴爪子倏地收回,讓明月生生地咬了個空兒。明月抬起頭,扁扁嘴,哇一聲便哭了。
宗政恪啼笑皆非,趕緊將明月抱住,指著那最大的橙子道:“好明月,別哭了,喏,這個大橙子你去切來吃。”
明月立刻破啼為笑,沖長壽兒扮一個鬼臉,歡天喜地抱了大橙子跑了。到珍珠簾子處又扭頭笑嘻嘻道,“姑娘吃一半兒,我吃一半兒。”
徐氏便唉喲連嘆,直道:“趕緊再找兩個得力的來服侍姑娘,這樣下去怎么能行啊!?”
宗政恪便笑道:“放心,左不過兩三日便有人進來。”指著剩下的三種水果道,“明心愛酸甜,吃了那李子,姑姑便嘗嘗這杏兒的滋味罷。剩下這梨,去燉一盅甜湯送到外書房請祖父享用。就說這是宿慧尊者送來的稀罕東西,與尋常大不一樣。”
徐氏便低頭看那杏兒李兒梨兒,總算瞧出點不尋常來,便點頭笑道:“難怪這么香,瞧著確實比尋常的果子要好看不少。奴婢聞著這味道,還沒吃就口齒生津了。不過姑娘,還是您自己享用罷,奴婢聞聞味道就足足的了。”
宗政恪就笑:“這些果子我以前都吃過,姑姑不用讓著我。明心,你也以真氣護著手再取食。”
明心默不作聲,依言以真氣護住手掌,先取了杏兒奉與徐氏品嘗,再自己拈了那李子填入嘴中。這果實連核兒都沒有,入口即化,甘甜滿頰。雖說也有一絲絲酸,但還是甜美居多。她心中驚異不已,實在想不起來姑娘什么時候遇著了能送出如此美味果子的朋友。看來,姑娘的事兒,她到底不是全都知道的。
忽覺目光逼視,明心下意識瞧過去,就見姑娘正緊緊盯著自己。宗政恪見明心看過來,莞爾笑問:“味道如何?”明心點頭道:“好吃之極,奴婢從來沒吃過味道這么好的果子。”
“是否酸中有甜,甜中帶酸?”宗政恪又問。
明心便道:“一點點酸,很甜很甜。”
“嗯。但愿,”宗政恪溫和笑道,“但愿你永遠都記得這個味道。酸也有,甜也有,但到底還是甜的。”
心頭劇震,明心卟嗵跪在宗政恪腳邊,神情凄惶地抓住宗政恪身下椅子的扶手,仰面哀告:“姑娘,姑娘,這些天,我沒有……”
“我知道啊,否則,你以為你還能吃到我這李子?”宗政恪輕輕撫摸明心垂散在肩頭的鬢發,低首在她耳邊蚊語道,“但是明心,以后徜有,我就親手,超度了你!”
明心深吸一口氣,重重給宗政恪磕頭:“姑娘,奴婢就算要死,也絕不能死在您手中。此言,天日可表;此心,天地可鑒!”
“好!”宗政恪微微一笑,托一把明心的胳膊肘兒,柔聲道,“去把梨子燉了吧。不必替我惋惜,以后這東西應該還會送來。”
明心聽話地起身,取了那梨子盛在甜白瓷的碟子里,腳下生風地出了東次間。很顯然,她的精氣神與過去這十幾天大不一樣了。徐氏見狀非常欣慰,對宗政恪道:“明心到底得用。”
宗政恪淺笑,沒有多說什么。李懿送東西過來,若不想瞞著明心,就只能暫時穩住她。至于說交托毫無保留的信任,那還要再看看再做決定。
這盒子頗深,宗政恪一見便知最少有兩層。最上面一層玉板放了桃李這些果子,將玉板沿著板上凹槽輕輕一撥,就能將玉板推開,露出第二層。
瞅著小猴兒子啃完了桃兒,宗政恪便讓它幫忙。長壽兒用指尖一劃拉,那堅硬的寒玉都叫它劃出一道白線,不過玉板也推開了。下面果然還有東西
一個同樣以寒玉雕琢的小巧精致玉瓶,瞧著只能放四五顆藥丸。宗政恪示意長壽兒取出這玉瓶,拔開瓶塞嗅了嗅,隱隱的藥香。她再仔細一看,居然只有一枚碧綠圓潤的藥丸在里面。
將玉瓶放在桌上,長壽兒已經幫她捧出一樣首飾來。這是一件赤金嵌貓眼石的分心,其上鏤刻童子戲金蟾,意喻“財源廣進”,那金黃色的貓眼石恰巧嵌作了金蟾的雙眼,真真活靈活現。
最后卻是一封信。宗政恪打開封皮,抽出兩張薄紙。一張是上百字的信,另一張卻是五十萬兩面額“天下匯通”錢莊的銀票。她不覺一笑,想起那天在地宮里李懿說的話,這銀票想必就是給她的分潤。
李懿的信,語氣平淡,字跡也頗為潦草,恐怕是匆促之間一揮而就的。他說,那藥丸宗政恪一定要在膳后半個時辰以溫水送服,待藥力發散出來就趕緊運功。這藥得來不易,叫她千萬珍惜、盡快服用,于她的根基修護、鞏固甚至破而重立都可能會有絕大裨益。以后每兩個月,他都會派人送藥丸來,叫她萬萬不要斷絕。
又提到那五十萬兩銀票,說這只是第一筆分潤。那天他從地宮里帶走了許多價值千金的珍貴古董,卻不好在短時間內都發售出去,叫她不要心急,安心等待。如果她要銀錢使喚,便讓長壽兒帶信給他留在魚川的屬下,他自然會送銀子過來。
但這信里,卻半個字都沒有提到他是如何幫著宗政恪折磨魚巖郡王,令那大仇敵臨死前還要落到那般不堪境地的。末了,他寫道:“不必掛念我,我一切都好,以后會更好!”
掩卷,沉默。良久,宗政恪方淡淡而笑。這人生得極美就算了,就不要想得那么美了。誰說她會掛念他?這些天,她只想著與清河大長公主府和裴君紹的牽扯,百般千般地苦心琢磨,當真是一分半點也不曾想起他來。
她家師尊普渡神僧曾經慨然斷她天生無情。呵,誰又當真會是天生無情呢。只不過,不敢有情罷了。
東唐,李懿是東唐人氏。前世的她曾經祈盼過的大救星,也是東唐人呢。十數年過去,那人早已成家立業、兒女繞膝了吧?!哈,東唐,東唐!這是前世她母親的故鄉,外祖一大家子,還依然是東唐的簪纓世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