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自幼讀圣賢書,他從來沒想過在他的有生之年會有一個女孩子要他帶她一起私奔,這不合禮教,不合規矩,若真那樣做了,未來的不確定或許會讓結局變得非常糟糕。
他還沒有陸慧那樣因為恐慌心傷頭腦發熱,他還殘存著理智,但當聽到陸慧說“你帶我走吧”,望著她滿是淚珠的小臉,他還是有一絲動搖的。如果他不帶她走她就要去沖喜,萬一嫁過去相公就死了,那豈不是害了她一輩子。像她那樣溫柔隱忍的姑娘值得更好的命運,她不該被貪圖高價聘禮的父親和繼母毀了一生。
可是他能帶她走嗎,他拿什么帶她走,他才剛剛工作并沒有多少積蓄,這些積蓄連兩個人吃飯都成問題。若真逃走了,他們去哪,他們住哪,他們怎么生活。他現在就算再窮也沒有露宿街頭,可兩個人一旦選擇逃走,說不定還要躲避追趕,讓他帶著一個女人露宿街頭,他怎么可能做到。說真的,他長這么大從來沒離開過豐州從來沒離開過母親,他缺乏帶人離開的勇氣,一旦離開,他就是那個人的靠山,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去成為別人的依靠。
更何況若真的走了,他母親怎么辦,他肯定不能帶著母親一起離開,母親身體不好,她的全部人生和希望都在他身上,一旦他逃走,母親能不能繼續活下去都是個問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他不能不孝,陸慧可以拋開父母,他卻不能。
“明天酉時一刻,我在西城門等你。”那時陸慧這樣說。還不等他回答就跑掉了。
院試迫在眉睫,一旦離開,文書定無法參加院試,那他這么長時間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了。他很清楚這一次院試是他改變命運的機會,私心里他不愿放棄。
可如果不走,陸慧就要被送去沖喜了……
“你沒事吧?”蘇嫻走到他面前,雙手抱臂。她的嗓音略顯尖銳。把文書嚇得渾身一顫,臉發白,望著她。
“沒、沒事!”他顫顫巍巍地回答。
蘇嫻直直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轉身走開,淡聲說:
“我覺得阿慧去沖喜比跟著現在的你強。”
她說的太尖銳了,尖銳的讓他覺得刺耳。呆若木雞的他突然覺得氣憤,這樣的氣憤使他忍不住向他平常最怕的蘇嫻喊出來:
“大姐你憑什么這么肯定!”
蘇嫻懶洋洋地轉身。看著他發白的臉,哂然一笑:“要么下定決心對她今后的人生負起責任,要么讓她衣食無憂吃穿不愁,不管哪一個你都做不到。”她說完。扭著水蛇腰,揚長離去。
文書被狠狠地刺了一下,臉上青白交錯。卻啞口無言。
陸慧的提議來的太急迫,明日就是最后期限。他的心里很混亂,混亂得即使已經過了一天他還是沒想出答案。
晚間出去倒廚余時在側門看見蘇妙和回味面對面靠在兩邊的門框上正說笑,見他出來掃了他一眼。他下意識將頭壓低,從兩人中間穿了過去。他從剛進店就知道他們兩個是那種關系,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一直不成親,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很融洽。他們一定不會出現像他這樣的問題吧,如果他像回味,只怕在陸慧話音落下時就帶著她離開了。如果陸慧像蘇妙,陸家早就易主,也不會有人敢逼著她去沖喜。可惜他們不是他們,他和陸慧都不堅強。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在經過綢緞莊時,他不敢抬眼去看樓上的燈光,他為自己的猶豫和窩囊深深地覺得愧疚,他覺得對不起陸慧,可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拎著兩只空桶回來,卻發現門口只剩蘇妙一個人坐在板凳上看星星,他再次壓低頭從她身前經過,走了兩步,心思越發混亂,使得他不由得退了回來。他恍惚有種感覺,蘇妙獨自在這里就是在等他,在他心里,蘇妙是他見過的人里最聰明的一個,雖然常常裝傻充愣,偶爾的言語卻相當鋒銳,能正中紅心。雖然她年紀小,可她的閱歷和想法似乎比他豐富成熟太多,這讓他覺得慚愧,他很尊敬她。
他想問問她的意見,于是退回到她面前,卻又不知該怎么開口。
蘇妙也不急,淡淡地看著他,直到他終于咬了牙下定決心,低聲問:
“東家,你覺得我帶陸慧走怎么樣?”
蘇妙眉一挑:“可以啊,只要你想。”
“不是,我是說,你認為我應該帶她走嗎?”額角已經沁出汗珠,他咬著牙問。
蘇妙笑出聲來,不以為然地道:
“這有什么應不應該,如果對于你她比所有都重要,你就帶她走;如果對于你還有比她更重要的,那就放她走。”
“可是、可是如果我不帶她走她就要去沖喜了!”文書本不想說這么多,他只是自己憋得不行想找個信任的人來討個主意,可聽了她的話他忍不住更深地問出來。
蘇妙的臉嚴肅起來,望著他,認真地道:
“那是她的事。文書,你若真要帶她走那也應該是因為受到感情的驅使,如果你只是同情和憐憫,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她沒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如果你是以她的救世主自居那就太傲慢了,就算沒有你,她也不會死。陸慧她很堅強,能在親娘死后不久來到城里交到朋友叫后娘作‘娘’挨打受罵最后還能在家中鋪子里工作的女孩子,你別小看她,她不管在哪里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文書呆了一呆,他的腦子嗡嗡作響,一會兒覺得她說的是對的,一會兒又覺得她在胡說,像陸慧那樣柔弱的姑娘若真要去沖喜怎么可能還好好地活著,如果他不帶她走,她一定會傷心絕望,如果這個時候他不給予她救贖,他豈不是毀了她一輩子。
蘇妙望著他直不愣登地離開,無奈地嘆了口氣。
“男人怎么都這么自大,他以為女人離了他就活不下去嗎?”細聲細氣的嗓音傳來,林嫣和純娘從墻垛后面走出來,林嫣在走出來時差一點又摔倒,好在被純娘扶住了。
“妙姐姐,你反對他們私奔?”純娘好奇地問,她就不反對。
“私奔太容易,問題是之后的事,他根本沒考慮清楚,我可不想聽到他以后對阿慧說‘都是因為你我才變成今天這樣,如果不是跟你私奔,我現在早就是金科狀元了。’”
林嫣想了半天,點點頭:“的確有這種可能。”
純娘雙手抱胸,扭著臉道:“真那么說也太差勁了吧!”
林嫣在她的肩頭一拍,細聲細氣地嘆道:“純娘,你還太年輕!”
“……”純娘的眉角狠狠一抽。
眨眼間到了第二日黃昏,豐州的城門會在戌時關閉,因為是大城,晚間的夜市很熱鬧,因此宵禁要到子時才開始。即使是城門就快關閉的時辰,城門前的大道上依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即使一個小姑娘正背著包袱站在城墻附近的角落里也沒人會注意,小姑娘正踮著腳抻長脖子向東方的大街遙望,神色焦急,站立不安。
“她還真來了。”對面的茶樓里,純娘皺皺眉,有些憐惜。
蘇嫻和蘇嬋美滋滋地喝著茶,林嫣坐在蘇妙身旁跟著她一起往對面看:
“你們說文書會來嗎?”
“會。”純娘回答。
“不會。”
“不會。”蘇嫻和蘇嬋異口同聲地說。
“我猜會,妙妙你說呢?”
“我棄權。”
“要不要打個賭,賭一吊錢。”蘇嫻興致勃勃地問。
“太高了吧,那可是我半個月的工錢。”
“賭就賭大了,不然有什么趣。”
“你們別太過分了,拿這種事來賭錢,二姐你說說她們。”蘇煙咂巴著菊花茶,不滿地道。
蘇妙望向他:“這個先不說,你為什么會跟來?”
“我最愛看這種事了,我是浪漫主義!”蘇煙笑如春花。
“……”他的三個姐姐集體撫額,無語,他什么時候能像個雄性呢?
蘇記品鮮樓。
寧樂樓上樓下跑了一圈,沖進廚房問回味:
“怎么人都不見了?白癡女……不是,蘇妙怎么也沒了?林嫣呢?”
“出去了。”回味淡淡掃了他一眼,繼續做白玉魚丸。
“去哪了?”
“去胡鬧了。”
寧樂的眼尾狠狠一抽,再問回味就不搭理他了,悻悻地退出來,剛走到一樓,卻見文書急匆匆地從樓上下來,徑直往大門外走去。
“哎,你干嗎去啊?”寧樂趕著追過去問。
文書沒理睬他,大步向前走,很快就消失在密集的人潮里。
“今天這些人都怎么了,奇怪!”寧樂被無視,火大地嘟囔。
文書一路沖回家,殘破的小院,殘破的小屋,房東看見他回來也不理睬。只有一間屋子,外屋是母親的,里屋是他的,因為沒什么好偷連門都不用鎖。他徑直沖進屋里,翻出包袱皮包了兩件衣服,又把私房錢倒出來數了數,可笑的是就連攢私房錢他也是跟寧樂學的。將銅板一股腦兒塞進破錢袋里,放進包袱卷成一包,他也不帶別的,背起來就走。
不想才走到外屋,一個人陰沉地攔在門口,將門關上。
“娘!”他渾身一抖,驚慌失措地倒退半步。
因為關上了房門,本就采光不好的屋子變得越發暗,如他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