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暮夜里,有幾點閃閃發亮的星辰,月亮出現在它們中間,一輪圓圓的滿月,清冷疏離地俯瞰著大地,有幾朵灰色的、薄薄的云縈繞在她的身旁,宛如仙女擺著衣袖在翩翩起舞。皎潔的月光為大地披上了灰色的紗裙,照在院子里的銀杏樹上,那一棵銀杏樹高大挺拔,茂盛的樹冠被月色投射下幽深的暗影于平坦的地面之上,那蒼然的銀杏葉帶著讓人心尖微酸的孤寂,清涼,嬌冷,與帶著點香氣的夜色交織在一起,沁人心脾。
回味靜靜地站在樹下,負著雙手,仰望著頭頂繁茂的樹冠,烏黑如瀑的三千青絲已經披散下來,柔順服帖地垂在身后,他剛剛洗了發,身上還泛著淺淡誘人的清香味道。
有腳步聲近,他回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蘇妙那張笑靨如花的臉,她已經換了家常衣裳,鵝黃色的細布衫子搭配一條淺金色六幅裙,裙擺寬大,是豐州城流行卻在梁都早已退了流行的款式,一頭鬒黑的發梳成一根辮子垂在身前,以紅綾頭繩綁住,她剛剛洗了澡,還帶著一身濃濃的水汽,未施粉黛的小臉尚帶著一點屬于少女的圓潤,這是她在豐州時最常見的打扮。自從來了梁都每日見客她總是要精心打扮一番,像這樣清水出芙蓉的妝扮他感覺自己已經許久沒有看過了。他望了她一會兒,唇角勾起,淺淺一笑。
“你在做什么?”她揚起唇,笑吟吟地問他。
“無事。”他淡淡地回答,看著她笑問,“天色也不早了,怎么還不去睡?”
“早著呢。”蘇妙笑著說,上前兩步,走到他身旁站住腳,抬起頭,仰望著繁茂的銀杏樹冠,雙手抱胸。贊嘆道,“這棵樹一定有好些年了!”
“是啊。”回味望著即使在漆黑的夜色下依舊呈現金黃色好像耀眼的金子一般的銀杏樹冠,過了一會兒,輕輕地說。
“有多少年了?”蘇妙望著他的側臉。笑問。
回味沒想到她會追問下去,一愣,想了想,回答:
“大概幾百年了吧,聽說是前朝的哪一個親王親手種下的。后來經歷過戰火和亂世,這棵樹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當年修建莊子時,我爹說這棵樹的兆頭好,就把這棵樹留下來了。”
“是么。”蘇妙笑了笑,扭頭繼續望向那株金燦燦的銀杏樹。
回味看了看她的側臉,總覺得她想說點什么卻欲言又止,可是等了半天卻不見她開口說話,他狐疑了一會兒,終是將心里面的奇怪壓了下去。扭過頭,繼續望著面前的古樹。
“皇上……你和皇上好像很親近嘛,從來都不會叫他‘皇上’。”蘇妙突然開口,輕聲說。
回味一愣,沉吟片刻,低聲回答說:
“大伯和我爹是同父同母的,小時候一起在黎陽宮中相依為命,感情自是不同尋常,所以從小我們都是喚他‘大伯’的,他的子女叫我爹一般也都是‘八叔’。長大之后梁敏先改了口,后來二哥也改了口,只有我,一直沒機會。突然改口也太麻煩了,大伯他不愿意我跟著改口,所以就一直沒改過來。”
蘇妙點了點頭:“皇上和你爹的感情還真好吶,像普通人家的兄弟一樣,一點沒有君和臣的感覺。”
回味沉默了良久,皺了皺眉。語氣淡淡的,輕聲說:
“話雖如此,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還是有區別的。”
蘇妙一愣,望向他的臉,可是因為光線太暗了,她沒看清他當時的表情,默默地收回目光,過了一會兒,她沖著他笑道:
“咱們來梁都也沒多長時間,可為什么我總有種感覺好像過去了很多年似的呢?”
回味微怔,望向她,頓了頓,淺笑著說:“你是不適應梁都里的氣氛吧。”
蘇妙笑笑:“是啊,早些年我也不太適應豐州的,一度覺得是水土不服,沒想到來到梁都之后才發現梁都的空氣和我更加水土不服。”
回味沉默下來,想說點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他沒有開口。
蘇妙雙手抱臂,眼望著銀杏樹那金黃色的樹冠在朦朧月色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縹緲迷人,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說:
“聽說男人都有一份想要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你可有?”
回味一愣,轉過頭來望著她的臉。因為是背光,蘇妙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露出一抹笑,說:
“你希望我有還是沒有?”
“這怎么能是我希望呢,有或沒有是你的心,這和我希望或者不希望并沒有關系。”蘇妙笑著說。
回味沉默地望著她,他并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說的話根本算不上試探,她是在直白地追問,她在追問他掩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他移開視線,扭頭,繼續望向佇立在正前方的高高銀杏樹,過了一會兒,輕淺一笑,淡聲回答:
“自然有過,怎么可能會沒有過。”
“是嗎?”蘇妙對他這樣的回答并不意外,她雙手抱臂,淡淡地應了一句,之后便垂下眼簾,一雙卷長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淺黑的暗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且聽不出她說話時語氣里的喜怒,這簡單的兩個字所包含的語氣并沒有夾雜太多的個人感情或情緒,只是很普通的搭腔。
回味默了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仰起頭,唇角微微勾著,輕輕笑說:
“小時候,當所有人都告訴我我將來會承襲親王位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可以。”
蘇妙沒有說話。
回味并不需要她搭腔,或許她搭腔了他才會覺得話題將無法繼續下去,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
“瑞親王是岳梁國第一猛將,二十歲剿滅屢次侵擾岳梁國邊境的回鶻部落,二十三歲誅殺岳梁國最惡的佞臣張慶安,三十一歲平息七王叛亂,三十五歲從西平人手里收復了桂云十三州,他的存在就是一則神話。”
蘇妙默然不語,她亦聽說過梁錦那些光輝燦爛的英雄事跡。只是那些波瀾壯闊的英雄事跡她怎么都無法在看著梁錦的臉時聯想起,在她眼里,梁錦的種種表現完全就是一個幼稚又壞心眼的“惡婆婆”。
“我也有過那樣的時候,想像他一樣。男人嘛,都做過建功立業受萬人敬仰的英雄夢。”他含著笑,輕輕地說。
“那后來呢?”蘇妙對回味也曾經擁有過這樣的英雄夢并不覺得奇怪,再怎么說他也是一個男人,又出身皇族。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從小耳濡目染了國家最高管理層中的種種,生出一腔抱負并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她只是很奇怪他為什么會放下滿腔抱負去做廚子。
真要說起來,廚師這個職業在后世都會被某些人定義為“做飯的”,而不是創造美食的藝術家,更何況是在現在這個等級劃分嚴格的年代,廚師在人們的觀念里屬于一種賤業,她實在好奇回味為什么會放棄他那一腔的雄心壯志去選擇做廚師這個讓許多人都看不起的賤業,如果說他是真心喜歡到沒有不行也就罷了。可是蘇妙她一點也不覺得回味他對廚師這個行業的熱愛已經到了沒有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后來?沒有后來了。”他對她笑著說,“那些雄心壯志不過是小時候的一種虛榮心罷了,沒有任何意義。”
蘇妙望著他,她絕不相信這句說辭,可是讓她繼續追問下去她又不知道該追問什么,沉默著思索了片刻,她笑著說:
“從建功立業到成為煮菜給別人吃的廚師,你這夢想的跨度還真是大啊!”
“你這是在看不起你從事的職業嗎?”回味笑著問她。
蘇妙只是笑,垂下眼簾,過了一會兒。含著笑繼續說:
“今天皇上可是擺明了要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入朝,你不想去嗎?”
“你希望我去嗎?”回味反問。
“這是在問你的意思,跟我的想法并沒有關系啊。”她又一次這樣說。
“怎么會沒有關系,我的未來不是我和你共同的未來嗎。我的選擇你認為你能置身事外?”回味看著她,似笑非笑地問。
蘇妙望著他,望了一會兒,移開了視線,呵地笑了:“還真是會突然制造氣氛。”
回味上前一步,立在她面前。低頭望著她垂下去的臉,輕聲問:
“你希望我怎么做?”
蘇妙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他說:“我不干涉你的想法,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我還不至于自我到因為你做的事和我的想法相悖就把你甩掉。”
“這真是冠冕堂皇的回答,我是不是還應該對你感恩戴德,感謝你不會把我甩掉?”
“我尊重你的想法,不干涉你的選擇,但是有一樣,你不能讓我太不爽。”她一本正經地對他補充了一句。
“這才是本性。”他看著她,笑說。
蘇妙平著一張臉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輕淺一笑,忽然伸出手將她攬在懷里。
“放心吧,我是不會讓你不安的。”他在她耳畔輕聲承諾。
蘇妙沒有說話,她靜靜地靠在他的懷里,一雙大眼睛在月色下忽閃忽閃的。
夜風拂過,溫柔得恍若呼吸……
深秋的月光已經帶上了季節感強烈的冷意,淡淡的,清澈的,如流水一般,穿過窗戶靜靜地瀉在房間里,將地板點綴得斑駁陸離。
輕輕的叩門聲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一直坐在燈下發愣的林嫣醒過神來,看了一眼漏壺,就快到子時了。
先前的叩門聲又響了一遍,這時候她終于確定了剛剛聽到的不是幻覺,天已經很晚了,正常人在這個時辰早就進入了夢鄉,這個時候卻響起了敲門聲,她坐在燈前沉默了良久,那敲門聲沒有再繼續響起,這一段空檔沉默得發空,就好像突然停滯的心跳一樣,似在給她時間仔細思考。
半刻鐘后,林嫣終于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房門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慢地打開門板。
隨著門板被緩緩打開,門外燈下玄色的影子映入她的眼,她雖然并不會覺得吃驚,但是當那抹玄黑的身影落入眼底時,她的心臟還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產生了令她窒息的疼痛。
她站在門前,冷著表情沉默地看著他,這樣的表情對梁敏來說還真是久違了,這樣的表情他只看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們初遇,當她的繼母將她逼到走投無路時,向來隱忍的她露出了這樣的表情,也就是這樣的表情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那一次的反擊她做的相當漂亮,她并不知道他一直在注視著她,那一次他卻知道了原來柔弱的小白兔在咬人時也是很疼的;第二次是成婚十年后,他臨幸了魏嫻雅,第二天她亦露出了這樣的表情,那個時候他的心里還暗自竊喜過,竊喜或許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她終于回來了,然而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她沒回來,她卻走了。
林嫣站在門前,看著他,有風從外面吹進來,帶來一股很淺的血腥味,這味道她并不陌生,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他的職業注定了他會經常受傷,帶傷回家是家常便飯,他怕她擔心總瞞著她,她不想讓他費神也裝作不知道,事實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又不傻。
“嫣兒。”他輕輕地喚了聲,打破沉寂,他臉色不太好,不知是疲累過度還是受傷的緣故。
林嫣猜到了他今天的來意,他八成是知道魏嫻雅來過了。
她站著看了他一會兒,終于退后一步,轉身,讓開一點,讓他進來。這間院子不只她一個人居住,被人看見了他來不太妥當。
梁敏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好歹她讓他進門了,他邁開步子,跨過門檻,轉身將房門關上。
林嫣已經坐回窗下的軟榻上,拿了放在炕桌上的針線籃子,開始低著頭做針線。
梁敏站在屋子里看了她一會兒,見她不看他也不說話,皺了皺眉。頓了頓,他走上前,坐在軟榻的另外一邊,手放在炕桌上,凝眉望著她。
林嫣依舊是不看他也不說話。
這樣的氣氛僵持了足足一刻鐘,梁敏終于是忍不住了,他皺了皺眉,沉聲問:
“你一定要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