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季度中旬柳城鎮都會舉行一場小規模的海神祭典,這是臨海的村鎮常舉行的活動,為出海打漁的人們祈福,也祈禱接下來的出海能夠得到好的收獲。要舉行海神祭典,自然就會衍生出類似于廟會大集的玩樂活動,雖然參加大會的基本上都是小鎮上的人,但吃喝玩樂全有還是挺熱鬧的。
這一次柳城鎮的海神祭典正好是梁都廚王賽的抽簽日,被留在家里的蘇煙沒什么事,便一個人去了柳城鎮的祭典上溜達。
很罕見的,他居然獨自出門了,只因為他實在耐不住悶在家中的寂寞。這一次的廚王賽二姐沒有提讓他做助手的事,他也不好開口主動提出想要去幫忙,其實他并不是真的想去幫忙,正處在迷茫十字路口的他內心很混亂,他只是想要快點將注意力投入到一件很容易就能去做的事情上,讓他不會再因為迷茫變得焦躁煩亂。
蘇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煩躁過,作為蘇家最小的男丁他一直都是循規蹈矩地生活,被三個姐姐護在羽翼下,沒有受過大挫折也沒有經歷過太艱難的事,所以現在僅僅是發生了一件讓他覺得特別茫然的事情,他便覺得有些受不住。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性格很麻煩,他不是不知道并非攸關性命的事情對人生來說或許根本就不算一件大事,饒是如此,就算許多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去做才好。
他行走在處處充滿生活氣息的海堤旁,這里的風土人情和溫婉的江南不一樣,臨海的城鎮到處都充斥著大海的豪邁與敞闊,自由自在,在耀目的陽光下,讓人看著就覺得內心敞亮。
蘇煙背著雙手走在海邊,在如文學院時拜環境所賜他總算學會了如何掩蓋自己絕艷的容貌,他穿了一件煙灰色的棉布直裰,戴著深黑色的書生巾,袍袖寬大,衣裳完全呈現水桶形,并且連續好幾天都不刮胡子,讓自己的嘴唇邊顯出一圈青色的胡茬,這樣不起眼的裝扮讓人很難再去注意他的容貌,一眼瞥過去頂多也就是覺得這個哥兒長得還算清秀,就是有點邋里邋遢。
自從學會了這樣的裝扮,已經很少有人再把他當成姑娘搭訕了,這讓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氣。
他漫無目的地在海邊行走著,盡量避開人群擁擠處,抬起腳尖踢走了一粒小石子,那粒小石子向前咕嚕嚕滾了一陣,正撞在一雙藕荷色的振翅蝴蝶繡鞋上。那雙鞋子后面還有許多雙鞋子,在她身后半步遠是四雙女子淺粉色的繡鞋,至于其他的鞋子,則是清一色的黑色皂靴,齊刷刷的黑色,散發著強悍的氣場。
蘇煙嚇了一跳,驚詫地抬頭望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生了一張蘋果似臉蛋嬌俏動人的少女。
那少女穿著富貴,白地紫牡丹琵琶袖云錦對襟衫子搭配一條淺紫色撒花留仙裙,腰系淡藕荷色宮絳,烏黑濃密的頭發挽了一只精巧的元寶髻,上面簪了幾朵紫水晶流蘇珠花。她雙手交握于胸前,手中握了一把檀香木折扇,舉手投足間處處都是貴族家培養出來的好教養,芳菲端麗,面如桃花。
蘇煙的心驀地一動,驚詫萬分。
少女也注意到了他,停住腳步,站在他對面望著他,望了一會兒,總算認出來了,她啊呀一聲,但語氣里的波動卻并不強烈:
“你是蘇家的那個……”
“在下蘇煙。”蘇煙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對她行了一禮,“請姑娘安。”
“還真的是你。”相遇的人竟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芷羅公主,芷羅公主笑著想了想,“是了,這里離雪乙莊很近,聽五哥說你從如文學院退學回家去了,還說你跟楊義打架了,”她上前一步,一雙毛嘟嘟的大眼睛湊到他面前,將他的臉仔細觀察了一陣,“啊,真的呢,淤青還沒有散,這兒也破了。”她伸出春蔥似的手指在半空中朝他的嘴角指了指,呵地笑了,“帶了點傷倒是像男人了,之前第一眼看你時還以為你是個姑娘。”
蘇煙尷尬萬分,在她手指指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倒退半步,不能對公主說“請不要拿我開玩笑”,更不能轉身離開,他別著頭不去看她的臉,耳根子漲得發紅,尷尬又不安。
芷羅公主盯著他的耳根子看了半天,哧地笑了。
這笑聲異常清脆,蘇煙總覺得這笑聲里帶了許多意味不明,越發覺得尷尬,心里總感覺這個姑娘跟第一次見面時的感覺不太一樣,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芷羅公主笑罷,將下巴抬高一點,問:“你是來看海神祭典的?”
“是、是。”
“我也是來看海神祭典的,你陪我一起看吧。”
“啊、啊?”蘇煙吃了一驚。
“祭典在那邊開始。”芷羅公主向東南方的神廟一指,已經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蘇煙連回答的時間都沒有,便被芷羅公主身后六個兇神惡煞的彪形大漢用身子一擠,就算他不想跟隨,這下也不得不跟隨了。
海神祭典大概持續了一個時辰,十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抬著神像在鎮子上游行,一路上神樂齊鳴,場面肅穆。
蘇煙和芷羅公主被六個比抬神像的大漢還要魁梧的侍衛圍著,在圍觀的人群中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周圍的百姓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因為都是普通百姓,害怕得罪達官貴人,所以也沒人上前責備他們干擾了正常的祭典活動,反而離他們遠遠的,于是縱使觀看祭典的人眾多,蘇煙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參加祭典沒被擠到。
祭典結束之后,人群漸漸散去,芷羅公主無趣地抻了抻腰身,無聊地道:
“真沒意思!”
蘇煙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
芷羅公主無趣地看了他一眼,問:“我說‘真沒意思’,接下來不是應該由你來說感想嗎?”
“啊、啊?”蘇煙呆住了。
于是芷羅公主臉上無趣的表情更濃:“真沒意思!”她看著他的臉說,“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在如文學院呆下去,不管是誰都喜歡有趣的人,無趣又固執的家伙,在哪里都不會受歡迎。”
蘇煙尷尬又不安。
芷羅公主見他一臉完全在狀況外的樣子,越發覺得沒意思,揚眉,卻又輕輕嘆了一聲:
“我也沒資格說你,反正我也是個無趣的人!”
蘇煙雙眼茫然地看著她。
芷羅公主已經向海邊走去。
蘇煙下意識跟上她。
蔚藍的海面像絲綢一樣柔和,微蕩著漣漪。遠遠望去,煙波浩渺,一望無際。雪白的浪花拍打過礁石,沖刷過細砂,恍若輕輕絮語,那是屬于大自然的呢喃。
芷羅公主并沒走到沙灘去,而是在海堤前的空地停了下來,身后的宮女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變出來一張高幾兩把椅子,悄無聲息地擺放在空地上,不多時又取來一把大傘撐在桌子旁遮住陽光,一個侍女恭恭敬敬地奉上酸梅湯,芷羅公主坐在傘蔭下,接過酸梅湯愜意地啜了一口,單手托腮,靜靜地望著前方蔚藍色的大海。
蘇煙直不愣登地站在她身旁,表情呆呆的,一會兒看大海,一會兒又偷偷地瞄一眼芷羅公主。
許久之后芷羅公主才回過神,對他說:“你倒是坐啊。”
蘇煙呆了一呆,望了望面前的椅子,又看了芷羅公主一眼,猶豫了一下,倒退半步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
“公主殿下金枝玉葉,身份尊貴,在下只是一介草民,怎敢與公主同坐。”
“坐下!”芷羅公主臉落了下來,不耐地低喝了一聲。
她的聲音并不大,卻帶著很強的威嚴感,蘇煙聽得心肝一顫,然后很沒骨氣地說了句“多謝公主殿下賜座”,側著身子拘謹地坐在椅子上。
他能感覺到芷羅公主身后的貼身宮女們對他投來了輕視的目光,仿佛瞧不起他的誠惶誠恐,認為他很小家子氣。蘇煙感覺到這些目光,心里越發不自在,舉止更加拘謹。
芷羅公主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酸梅湯,她沉默不語,蘇煙同樣陪著她沉默了半天,一直到芷羅公主回過神來,對這樣的冷場十分不滿意,她皺了皺眉,問:
“你就不會說點什么?”
“說什么?”蘇煙嚇了一跳,脫口問出來。
芷羅公主瞥了他一眼,頓了頓,懶洋洋道:“像你這樣看不懂氣氛的人也能入朝為官嗎?”
蘇煙一臉尷尬,深深地垂下頭,耳根子漲紅。
“我五哥還很夸你呢,說你為人正直心地善良,若要做官,一定會是個好官。”芷羅公主說。
蘇煙越發慚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垂著頭咬著唇沉默了良久,才低低地說了句:
“是在下膽小又迂腐,愧對先生的栽培。”
芷羅公主睨了他半晌,微詫然地道:“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這么沒用的男人!”
一記正中紅心的重創,蘇煙更是抬不起頭,臉漲紅,訥訥無言。
第一次見面時小公主明明純真又善良,怎么今日再見面時,小公主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與他心中的美好完全搭不上邊不說,這根本就是一個毒舌又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根本不像他在心里想的那樣是個純潔無垢的小仙女,反倒有點像頭頂長角的惡魔。
芷羅公主慢悠悠地啜飲著酸梅湯,一邊喝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過了一會兒,漫聲說:
“看你的眉心就像是走進了沒有出口的死胡同,馬上就要被困死一樣扭曲。”
蘇煙愕然,驚詫地望向她。
芷羅公主突然笑起來,她嫣然一笑,湊過來在他身旁低聲問他: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眼前一片漆黑,被許多麻煩死死地纏住,就是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每一天都恍然如夢,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活著了?”
仿佛一根尖銳的針刺破了血管,蘇煙在體會到一絲疼痛的同時,又因為有人將他的心情說出來而感覺到稍許暢快,似著了魔,他為她的話點了點頭。
“那要不要本宮送你去死?”還是剛剛那樣近的距離,在他點頭之后,芷羅公主忽然笑著問了句。
蘇煙心中一緊,脊梁骨感覺到細微的毛骨悚然,他下意識退后一點,用驚詫的眼神看著她。
“既然已經不知道為了什么活著了,不如去死吧,和我一塊去死,死在海里就很不錯,海水象征著自由,通過大海投生,下輩子一定可以自由自在,不受束縛,肆意地活著。”芷羅公主指了指對面蔚藍而空曠的海洋,溫聲笑說。
這個公主十分古怪,古怪到讓蘇煙覺得她是不是腦子里出了毛病。
“你剛才在心里想這個公主是不是腦子里出了毛病,對吧?”芷羅公主看著他,笑容可掬地問。
蘇煙心肝肺俱是一抖,下意識猛搖頭,搖了半天更是大聲補充一句:“草民不敢!”
“本宮要你陪本宮去死。”芷羅公主用一雙毛嘟嘟的大眼睛望著他,笑意盎然、一字一頓說出一句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公、公主,草民家中還有祖母、母親和姐姐,草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草民要是死了,祖母和母親無人奉養,姐姐們若是受了欺負也沒有娘家人為她們撐腰,所以為了她們,草民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蘇煙戰戰兢兢、擲地有聲、嚴肅認真地說,生怕芷羅公主真的會拉他去死。
芷羅公主用冰涼的眼神漫不經心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自鮮紅的櫻唇中吐出輕蔑的一句:
“真是無趣的回答!”
蘇煙:“……”他已經搞不清楚了,這個小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這是本宮聽到的第三萬九千五百七十九次回答,幾乎人人都是你這樣的回答,不過你的回答倒像是真的。”芷羅公主幽幽地笑著,漫聲說。
蘇煙:“……”
芷羅公主朱紅的唇噙著笑,慢慢地將他打量了一番,輕輕地說:
“你、挺有趣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