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趙有才家的犯的事,馮家的犯的錯可要大多了,便是報官都夠了。因此張氏雖用了雷霆手段,眾人卻也不得不服氣。大太太可是連自家陪房都折進去了,旁人還有什么話可說?
傅珺在西次間里也輕輕出了口氣。
今兒這事應是到此完結了。大房與二房各自損折一人,總體說來還是大房吃了些虧。還好沒三房什么事,這也是傅珺想要的結果。
然而,便在此時,傅珺忽然聽到一個十分稚嫩的聲音,顫巍巍地道:“回大……大太太,婢子……想起一件事來。”
這聲音并不算小,何況這房中原本便十分安靜,故而屋中廊下之人盡皆聽見了這句話。
傅珺向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卻見是個約摸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容貌清秀,眼神靈活,看著便有幾分聰明相。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衫褲,立在賈媽媽的身后,正怯生生地望著張氏。
張氏似是很吃驚,傅珺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聽出她聲音里的訝異:“你是誰的丫頭?在哪里當差?”
賈媽媽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回大太太的話,這丫頭是才從下頭挑上來的,現正跟著老奴學規矩,叫做慧兒。”
“原來是新來的,怪道如此眼生呢。”張氏道,旋即又端詳了慧兒兩眼,笑道:“倒還是個干凈的孩子。”卻對慧兒方才的說辭并未細問。
慧兒張了張口,又看了一眼張氏,隨后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似的,向前邁了兩步,聲音依舊打著顫道:“大太太,婢子……婢子有事要回稟。”
張氏不語,卻側首向賈媽媽看了一眼。卻見賈媽媽垂眸肅手,專心盯著腳下的地面,似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傅珺聽見張氏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隨后問慧兒道:“何事?”
“婢子曾經看見過,有個……有人進過大廚房的庫……庫房。”慧兒怯生生地道。一面說,一面不安地抬起頭來,眼睛不自覺地眨了兩下。
她在撒謊!
這是傅珺的第一個反應。
從慧兒說話時起,傅珺便一直在觀察她。她說前幾句話時眼睛眨動的頻率很正常,唯有說到這里時,眼睛連眨了兩下。
說謊的微表情有好幾種,不自覺地眨眼便是其中一種。
看著這個清秀的小丫頭,傅珺腦中警鈴大作。她不由走到門邊,將自己隱在重重的簾幕里,透過縫隙更近距離地觀察慧兒。
傅珺此舉著實透著古怪,蔣嬤嬤與涉江對視一眼,卻也沒多說什么。那小丫頭的話她們也聽見了,事情突然轉了向,她們心中也隱隱不安,傅珺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卻聽崔氏的聲音問道:“哦,你見過有人進了大廚房。那你且說說是何時看見的?所見者何人?”
慧兒道:“回二太太的話,婢子是前兒看見的,那人……那是個……美貌的大姐姐。”說到“美貌的大姐姐”時,慧兒的眼睛又眨了兩下。
“你且將事情說清楚些。”崔氏說道。
“是。”慧兒怯生生地道,“前兒上晌,婢子被派去大花廳幫著擦洗器物,完了差事后,管事媽媽又著婢子去大廚房,向趙媽媽傳一句話,婢子便去了大廚房。”
她口中的“趙媽媽”便是趙有才家的。
便聽慧兒又續道:“婢子去了大廚房,卻并未尋著趙媽媽,有個嫂子說趙媽媽在旁邊院兒里的庫房,婢子便去了旁邊的院兒里。”說到這里,慧兒的眼睛又眨了兩下。
“那然后呢?”崔氏又問道。
“然后,婢子在院門外喚了兩聲,里頭并無人答應。婢子不敢進去,便往回走,誰知剛剛拐了個彎兒,便聽見身后似有響動。婢子……婢子一時好奇,便倚在墻根兒那里偷瞧了一眼,見是個……是個生得極好的大姐姐,急急地自那間小院兒里出來,奔西面去了。”
說這段話時,慧兒卻又不眨眼了。她的臉上基本沒什么表情,就像是背書一樣將上面一段話背了下來。
微表情定理:人在說謊話時,不會有與言語相對應的表情,往往會沒有任何表情。也就是說,慧兒這一大段話,沒有一句屬實。
崔氏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問:“此事重大,方才怎么不說?”
慧兒嚇得身子一抖,顫顫地道:“回二太太,婢子也是方才……方才看見了馮媽媽的臉,覺著眼熟,想起來婢子前兒在大廚房見過這位媽媽的。過后又想起大太太之前說的什么庫房、茯苓米分、栗子面兒的話,婢子才突然聯想到了這件事情上頭。”
這話聽著倒也合理。方才是馮家的先到,跪在堂前。賈媽媽是后來的,坐在側首。從慧兒的角度確實看不見馮家的臉。直到馮家的被拖出去,想來她是那個時候看見的,于是想起了前事。
不過,傅珺可不管她說了些什么。言語是最會欺騙人的,微表情卻不會,因為那是人類本能的反應。慧兒絕對是在撒謊,但她撒謊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口中的說那個“大姐姐”又是誰?
此時便聽張氏道:“你既是想起來了,可還記得那丫鬟的長相?”
慧兒忙點頭道:“婢子記得。因那大姐姐生得很好看,婢子還盯著看了好幾眼。婢子看見她的左眼與鼻梁間,生了一粒胭脂痣。”
此言一出,王氏的脊背猛地一挺,傅珺更是揪緊了手中的簾幕,堂上的崔氏與張氏則齊齊轉過頭去,看向王氏。
左眼與鼻梁間生了一粒胭脂痣,且生得十分美貌,滿府里只得一人符合這兩個條件,便是王氏的貼身丫鬟流風。
因她容貌出眾,王氏等閑不叫她出門。不過她生得實在是好,有限的幾次出場,也叫府中人等記得了她。因此慧兒一說,崔氏與張氏皆立刻反應了過來。
王氏此時反倒鎮定了下來。她端起茶盞啜了口茶,方問慧兒道:“你確定是前天上晌在大廚房的庫房那里,瞧見了有胭脂痣的美貌丫鬟從里頭走了出來?”
“婢子確定。”慧兒的語氣十分肯定,眼睛卻又是連眨兩下。
死丫頭還在撒謊!傅珺在心里咒罵。
慧兒這話一出,栗子面兒事件的始作俑者,立刻便轉到了三房的身上。是人都會想,流風是王氏的貼身大丫鬟,怎么就這么巧,就在中秋節的前一天偷進庫房,是去做什么了?那茯苓米分里的栗子面兒是不是與三房有關?方才從馮家的家中并沒搜出茯苓米分,馮家的又一個勁是說不是她做的,莫非……
大家可都還沒忘記,大廚房的采買差事是才從三房轉到二房手上的。這么個巧宗兒被人搶了,三房對此便真的心無芥蒂么?
此外,這府里用著羊肉的,除了張氏,可還有個侯夫人呢。傅庚與侯夫人因巧云一事有了齟齬,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叫人在茯苓米分里摻上栗子面兒,給侯夫人添不痛快,這種事兒傅庚還真能干得出來!
若如此想來,這件事出自三房倒真是順理成章,理由都不用找,皆是現成的。
一時間,張氏看王氏的眼神便有些莫測起來,崔氏眸中甚至還隱隱露出一絲喜色。若此事能轉嫁到三房頭上,說不定馮家的便能……
不過再一轉念,崔氏便否定了這個想法。馮家的主要罪責是貪墨。方才張氏未曾明說,崔氏卻心知肚明,那百花玉漿是傅莊專門叫人買來孝敬侯夫人的,馮家的就憑這個也足夠治罪了,茯苓米分倒還在其次。
廳上三人各懷心思,而西次間里的傅珺卻在苦思破局之法。
此事唯一的破解點便在于慧兒。只要證明她在撒謊,便能還三房一個清白。而看其微表情,從大花廳直到去廚房傳話那段,應該都是實話。之后的事情則盡是謊言。
現在的問題是,該怎么做呢?傅珺不由蹙眉沉思
此時卻聽張氏卻清了清嗓子,對慧兒道:“你這丫頭說的不盡不實。那庫房日日皆有專人守著,如何會沒人?卻又有個丫鬟從里頭走出來。”
慧兒急急道:“婢子真的看見……看見人出來的。”說著眼睛又眨了兩下。
王氏沉吟片刻,便對張氏與崔氏道:“二位嫂嫂,只怕還得傳庫房的管事媽媽來問問。”
張氏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大廚房的一干人等還關在梢間里。事情還沒弄清楚,她們也不能出來。
庫房的管事很快便到了,王氏親向她問了話,而問話的結果卻對三房十分的不利。
原來那一日,因要準備第二天的中秋宴,管庫媽媽有一段時間進了里間清點海貨與干貨,前頭放米面的屋里便沒人。又因怕有人隨時來取東西,那庫房的門便沒上鎖。
據管庫媽媽回憶,她并沒聽見有人進來。但是她也不敢保證。畢竟她人在里屋,若有人偷偷溜進外間,也不是不可能。
張氏便申斥了那媽媽兩句,責她不該開著庫房的門自己又不守著。唯看在她平素一向勤謹,為人又老實,倒也并未加以重責,只革了三個月銀米以示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