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那李念兒仍在哽咽著道謝,嚴氏卻已經被綠萍扶在了小杌子上坐了,她的坐姿亦是直腰垂首,兩眼保持向下四十五度,對郡主娘娘房間里華麗富貴的擺設并不好奇,亦沒亂看。與之相較,李念兒手足無措地紅著臉道謝的樣子,便顯得粗陋得多了。
傅珺看向嚴氏的眼神里,便多了一絲探究。
唯有世族或勛貴高門或世族門閥家中世仆,才能有嚴氏這樣的舉止。
待她二人坐定,傅珺便問了問李念兒家里的情況。李念兒便道:“民婦如今便住在青云巷,家里兩個妹妹也一起跟了過來。民婦原還想帶著小子過來的給娘娘磕頭的,只他這幾日有些發熱,姨祖母說怕過了病氣,民婦便沒帶他一起來。”
李念兒說話的時候,嚴氏便一直垂眸坐著,雖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然禮數卻又十分恭順,并未叫人覺出任何不妥。
傅珺向嚴氏看了一眼,含笑問李念兒:“這位老太太便是你的姨祖母罷?”
李念兒忙道:“是的,娘娘。”
傅珺便轉向嚴氏,笑道:“當年多虧您照應著,我替念兒謝謝您了。”
嚴氏聞言便站起身來,束手恭聲道:“娘娘言重了。這是娘娘心慈,也是念兒的福氣,民婦不敢當娘娘的一個謝字。”
她說著一口極標準的官話,吐字清晰、態度恭敬,回話的一應用語行止皆極有禮。
只是,她說話的聲音,卻讓傅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凝目看著嚴氏,腦海中陡然閃過一個畫面。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向下移,最后停在了嚴氏的腳上。
因是躬腰站著的,嚴氏的一雙青布素面鞋便露了出來。那是一雙極普通的鞋,上頭沒有一點兒繡花,繡工卻是極佳,針腳細密,一看便知這鞋子是出自精于針線的巧手之人。
傅珺盯著她的鞋看了一會,驀地問道:“嚴老太太,您腳上的鞋,是您親手縫的么?”
嚴氏怔了一怔。
事實上,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有些發怔。
郡主娘娘居然問起針線活兒來了,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且她問的還不是什么精致繡花,而是問一個民婦腳上的鞋。青蔓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滿臉的不可思議。
屋子里的安靜持續了一秒,嚴氏便快便恭聲答道:“回娘娘的話,民婦腳上的鞋是民婦自己做的。”
非常標準的回話,無一字贅語。
傅珺望向嚴氏的目光,變得越發深邃起來。
她確實聽過這個聲音。
在許多年以前,這個聲音與另一個嬌嫩的小女孩的聲音,共同構成了她記憶中的一段畫面。
剎時間,那段年月久遠然而卻又清晰如昨的畫面,重又在傅珺的腦海一一閃現:
假山石洞外祖孫二人的對話、素面青布鞋與繡著杏花的紅鞋、鬼針子與掩翠齋、侯夫人沉冷陰鷙的面孔,還有傅珈哭泣委屈的面容……
如果沒記錯的話……不,傅珺的記憶是絕對不會出錯的。她記得很清楚,眼前的這個嚴氏,便是傅珺——或者說是原主——許多年前在石洞中看到的那雙素面青布鞋的主人。嚴氏說話的聲音、語調,還有她腳上針腳細密的素面鞋,與傅珺記憶中一般無二。
那一瞬間,傅珺只覺得無限感慨,這萬千世界中種種偶然與巧合,竟能造就出這等令人不可思議的安排。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居然能在這里遇見當年鬼針子事件的相關人物,更不曾料到,當年她在姑蘇破獲的那起/戀/童/癖/案件,竟會在多年后,將另一個疑難事件的人證,帶到了她的面前。
便在數日前,傅珺剛剛收到了關于平南侯府的幾個消息,正想找時間再往下細查,如今巧遇嚴氏,倒可以解她心中幾個疑惑。
如此想罷,傅珺便向李念兒一笑,道:“念兒,我有些話想要與你姨祖母說,你先與白薇下去吃茶可好?”一面說著,傅珺便向一旁的青蕪遞了個眼風。
青蕪會意,揮手便將房間里的人皆摒退了。李念兒對傅珺是全身心信任著的,此刻聽了傅珺所言,以為傅珺是有話要交待嚴氏,她也未曾多想,便很順從地跟著綠萍下去了。
傅珺便站起身來,轉過槅扇來到了東梢間兒,嚴氏亦被青蕪扶了進來。
此時的嚴氏,依舊是沉默安靜,十分守規矩。
待二人坐定后,傅珺便溫聲道:“我聽念兒說,您以前是在大戶人家做活的。我且猜一猜,那戶人家,是不是平南侯府?”
嚴氏的身子震了震,抬起頭來飛快地看了傅珺一眼,眸中劃過一絲明顯的驚異。
看了她的表情,傅珺展顏一笑,道:“看來我沒猜錯。”
嚴氏垂下頭來,合握于膝前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半晌后方長嘆了一聲,道:“民婦不是故意瞞著娘娘的。娘娘那時候還很小,民婦以為娘娘不記得了。”
傅珺溫聲道:“我自是記得的,我叫您進來,是有些事情想問問您。”
當年的鬼針子事件,還有那個神秘的掩翠齋,以及侯夫人對此事的忌諱與憤怒,傅珺印象極深,也一直很想探個究竟,如今嚴氏的到來也算是一個契機,她相信,掩翠齋的事情這位嚴氏很可能是知情的,這從她當時與外孫女的對話中可見一斑。
念頭轉至此處,傅珺忽然心中一動。
她細細地看了嚴氏一眼,方才放緩了語氣,柔聲問道:“我可否問問您,您的外孫女兒……還好么?”
李念兒曾說嚴氏是個孤老婆子,身邊并無親人,可傅珺卻分明記得,當年那個穿紅繡鞋的小姑娘是叫嚴氏“姥姥”的。
聽了傅珺的話,嚴氏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知是不是錯覺,傅珺覺得,那一瞬間,嚴氏的身上散發出了一種哀切而悲傷的氣息。
“她……死了。”過了許久,嚴氏方才低聲說道,語罷,又緊緊握住了兩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她……犯了大錯,打了四十大板……沒挨過去。”
她說話的聲音低且沉,然語氣中卻并無多少悲痛,唯有麻木,還有一絲閱盡人間悲涼的滄桑。
傅珺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一時間卻也不知說些什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