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牡丹,終于在立冬前收拾停當。
這一年的秋收忙碌正式結束,到了休息的時候。村內繳納的秋糧,一車車的被趙里正等人押送送到縣里,再由司糧官員過數入庫保存。這些糧食小部分留存縣糧庫內做本地的安全儲備糧,大部分則由衙役、廂兵押送至州府或登州禁軍駐處。
周衛極不僅在軍中掛職,還是黃縣的班頭,深得知縣周長海重用,所以這段日子他忙得腳不沾地,籌措人馬押運糧草。
藍怡也沒有閑著,她前幾日找了村內的泥瓦匠翻蓋了家里的驢棚,又在王家兄弟的幫忙下把溫室扣好,翻土種下菜籽。溫室內依舊被她分為十畦,除了種下去年的小蔥、韭菜、黃瓜、菠菜和萵苣,還有她從梅縣買回的芹菜和大紅果也就是西紅柿種子。
今年冬天村里有十幾戶人家添了溫室,包括二叔家。二叔是個老莊家把式,對種田的事情是最上心的,也在家里扣了個小一些的溫室,與村里人種溫室賺錢不同,王二叔純粹是感興趣,他現在也有了這樣的底氣。藍怡千叮萬囑,要大家做好通風,待生上小火炕后若通風不好是很容讓人頭痛暈厥的。
若說種溫室規模最大的,還是程家小七。他跟藍怡學會如何種溫室后,自今年夏天就開始琢磨著如何開發溫室的最大“價值”。“價值”這個詞,是藍怡不小心說漏嘴后被大家聽了,經過她解釋后被眾人記住并頻繁使用的。
小七帶著小廝,考察一圈黃縣周圍的地形,選青山油坊不遠的一處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農田買下來建造溫室。當然,這次對外掛的依舊是夏重瀟的名義,在明面上小七只是好奇而經常過來玩而已。
他的溫室扣得早,現在里邊的黃瓜秧苗已經高過兩尺,眼看著就要開花了。
“王大嫂,你瞧著小的這菜怎么樣?”小七樂呵呵地領藍怡到溫室內“視察”。他當小二哥的癮頭似乎還沒有過去,逢人就自稱為“小的”。
“不錯。”小七蓋了四十個溫室,每個有半畝大,連成一片頗為壯觀。他聽了藍怡的意見。又找了專業的工匠和老莊家把式,蓋得自然比藍怡的溫室要好上許多,內部更加規范寬敞。
聽藍怡只說兩個字,小七瞪大美目,“王大嫂。不錯是怎樣?哪里不錯,還有哪里是錯的,你且說明白。”
這孩子!藍怡瞧著他秀色可餐的小臉,忍不住笑道:“小七,我家的溫室你也瞧見了,我只是記得有人說過這溫室的做法,也只種了一年,我早就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你了啊,再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我瞧著你這蔬菜長得比我去年種的好多了,肯定能有個好收成。”
小七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揉揉臉。拉著藍怡的衣袖蹲在田壟上,“王大嫂,你看這黃瓜苗,要開花了呢。”
藍怡仔細看了看,“恩,這兩天就能開,再過段日子你就能吃上新鮮黃瓜了。”
小七這廝喜歡吃黃瓜,四十多個溫室里有十個種的都是黃瓜。看著他滿含深情地盯著黃瓜秧,藍怡忍不住抽抽嘴角,“說起來。濟善堂的梁郎中也很好吃黃瓜的,小七你不是和他交情不錯么,黃瓜長好了你不如給他送點過去。”
小七頭搖得像撥浪鼓,“王大嫂。你可千萬別告訴他。被他曉得了,小的一溫室的黃瓜都不夠他啃的。”
一溫室,半畝,上千斤黃瓜……藍怡抖抖肩膀,梁進再能吃也吃不下啊。
“再說了,這些瓜是要賣了賺錢的。”小七喜滋滋地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著。“這些溫室里的菜長好了,今年一定能有不小的收成,給小的賺回很多銀子。”
按說小七作為程家最受寵的七少爺,是最不缺銀子的,但是他對賺錢很是熱衷,而且尤其熱衷于瞞著家人賺錢。藍怡總覺得小七對金錢的這種迫切需求背后肯定有什么重大的原由,不過小七沒提過,藍怡也不想問,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
“我聽林喜說咱們運出去的青山鮮果回本了,還賺了不少銀子,真是恭喜小七了。”
溫室內熱度和濕度都高,在成片的嫩綠色中,小七瞇眼笑著,越發顯得小臉白嫩透紅,“同喜同喜,這次小的又是沾了王大嫂的光。”
青山鮮果的股份藍怡和小七各占四成,藍怡出點子,小七出本錢,現在賺了當然是同喜的。
“咱們走吧,”藍怡握握拳,很怕自己忍不住上前捏捏小七的臉,說起來這廝現在比她還大一歲,可不是宇兒和文軒能隨便捏的,“夏大哥和夏掌柜他們也該到了。”
青山商記的幾個股東今日在青山油坊碰頭,總結前一段時間的經營情況,商量制定下一階段的發展計劃。藍怡今日來得早,所以才有時間到小七的溫室來轉轉。
“王大嫂,種溫室真好,對不對?你看外邊這樹木花草都凋了,溫室內卻春意盎然,讓人看著就賞心悅目呢。”小七吸了一口冷空氣,感慨道。
藍怡點頭,小七這話說的最在理,不過他生在程家,家內肯定是有暖房一類的養蔬菜花草的去處,怎么還這等大驚小怪的?
“小七,你家里沒有暖房么?”
小七一愣,用看白癡的目光掃了藍怡一眼,“那怎么一樣,這可是小的自己種出來的!”
兩人熟識后,藍怡也漸漸露出本性。現在聽了小七這么說忍不住翻翻白眼,斗起嘴來,“什么你種出來的,明明是雇人種的。我家的溫室才是自己種出來的!”
“王大嫂,小的挖坑刨土、種菜苗拔草,一點沒少干呢。”小七咧眼珠子轉了轉,“說起來,小的還沒有正式恭喜王大嫂呢。你和周班頭啥時候成親,可別忘了知會小的一聲,小的好去觀禮。”
藍怡暗笑,小七這回可是打錯算盤了。她一個從現代穿越過來的人,怎會因為這等程度的玩笑就臉紅呢。
“小七來時可別忘記送份厚禮。”
“厚禮?好啊,大嫂成親時吃的果蔬。小的全出了。”小七頗為豪氣地拍拍胸脯,滿手的泥土沾在胸前,頗有幾分后現代藝術感。
待商量完商記的事情,王林喜忙著商記的賬務。藍怡和林遠一起回北溝村,家里有賈氏在,她并不擔心兩個孩子沒飯吃。
自王承德父子走后,賈氏搬去西屋的炕上睡,藍怡和兩個孩子睡在東屋。晚上哄著兩個孩子睡下后。藍怡和賈氏點著油燈做些針線活,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閑話,藍怡一直注意著周衛極那邊的動靜。周衛極好幾天沒有回來了,算著日子,今天他該是要回家的。
回來的路上,林遠說起周衛極打算進山打獵的事情,全然一副羨慕的口氣。但藍怡聽來卻只是擔心,雖說還未入冬,但近日氣溫逐漸降低,藍怡已經把夾襖穿上。晚上也換了厚被子。山間的夜里溫度更低,這時候進山打獵豈不是要被凍壞了?
收拾完牡丹后,花匠趙尚景打算進山尋草都沒有動身,因王二叔說今年冬天來的快,怕是要下雪的。
還是叮囑他,不要進山了吧。
藍怡取出紙筆寫了幾個字放進懷里,等著周衛極回來。賈氏見她寫字,并沒有多問一句,只低頭做手里的鞋子。
戌時初才傳來熟悉的馬蹄聲。藍怡輕輕起身,走到東屋邊上的院墻處等著。周衛極幾次都是從這里跳過來的,這是兩家最近的地方。
聽到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藍怡抬胳膊揚手把裹了紙條的栗子扔了過去。
“啪嗒”一聲,果子落在地上。周衛極頓住腳步。看看模糊夜色中白乎乎紙團子,撿起來。他走到墻邊,知道自己的小丫頭就在對面,便輕輕用手指扣了一聲。
藍怡家現在有賈氏在,他怕聲音大了被聽去。
藍怡正擔心著周衛極看不到夜色中的紙團子,聽到腳步聲過來。聽到他扣墻的聲音,心中喜悅,也伸出小拳頭敲了一下,回應他。
二人站在墻邊,都沒有動,一陣寒風吹來,鉆進脖子,藍怡拉拉衣領。
周衛極又輕扣了三聲,藍怡知道他是讓自己回屋,便也敲輕輕敲了三下,轉身回屋。她嘴角含笑,覺得這樣有點夜半幽會的感覺,酸酸甜甜的,想笑又想哭。
周衛極聽著她的腳步聲和開門聲,向來嚴肅的臉上掛起一絲笑意,呆呆地不想離開。
許久之后,想著她給自己的紙團,周衛極才轉身進屋,點上油燈細看。
一頁書大小的紙條,寫滿栗子大的字,叮囑他不要去山里打獵,去城里買些禮品便好,老虎皮就不要準備了,還有一定要記得按時吃飯,一定要多喝些熱水少喝酒。
周衛極把紙條看了三遍,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記下,隨后把皺巴信紙展平,仔細疊好收在荷包里。荷包是在梅縣時藍怡給他放銀票用的那一個,被他當作定情物收了起來。
他取出錢匣子數了數,共有三十多兩,請媒人買納彩之禮是夠的。他想開春解凍后翻蓋房子,好娶她進門。這房子也有幾十年了,有地方已經漏水漏風。若建成結實的青磚瓦房,東西廂房一并蓋上,沒有五六十兩銀子是下不來的,到那時,自己的俸祿加當捕快的月錢也是不夠的。他還想丫頭及笄時送她根簪子,雖然知道她不在意這些,可他在意。她是自己的媳婦,自己一定要讓她和孩子吃穿用好。
周衛極家本有六畝水田和四畝坡地,大姐成親時家里沒積蓄,賣了三畝水田才湊出嫁妝。這幾年,家里的租子他都讓大姐收著,邊關回來后大姐便說要給他攢錢娶媳婦,不肯再收這份錢。
田地他沒有收回來,依舊讓村里人租種著,除了稻草麥秸留下喂馬,糧食他大部分都送去四弟高峰家,大哥平日里用藥也不能只讓四弟出銀子。
他知道自己是個粗人,只有一把子傻力氣。要想賺錢蓋房娶媳婦,除了進山打獵并沒有什么其他更好的路子。
不過既然小丫頭擔心,今年上凍后就不進山了,待明年開春再去吧。
不去是不成的,他是男人,自然是要賺銀子養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