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香令

第239章 【大結局】

第239章大結局

第239章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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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安嵐看著腳下最后這條路開始龜裂,厚重的青石板大塊大塊地崩離,碎裂,坍塌,下陷,以眼見的速度消失,化作虛無,她最后這點立足之地,將徹底歸零。

而司徒鏡原本變幻不定的五官,也隨著這條路的慢慢消失而開始穩定,他臉上川連的容貌特征逐漸淡去,安嵐的相貌越來越明顯。隨著最后一塊青石板的消失,司徒鏡的容貌終于變得和安嵐一模一樣,只是那身氣質卻完全不同,帶著一種潮濕的陰冷,幽暗而詭異。

這個世界變成了宛若沒有星月的夜空,無比的盛大又入骨的孤寂,身處其中,令人陷入一種無可依托,宛若做夢般的虛妄感。

事成了,司徒鏡輕輕笑了起來,看著安嵐道:“你的香境徹底消失了,但這對你而言,還遠不是結束。”

他的話還未說完,安嵐的容貌就已經有了變化,如他之前所言,她開始變老,皮膚快速失去彈性,皺紋迫不及待地爬上來,頭發亦隨之干枯,稀少,花白,連身上最后那點體力也在急速地流失。

安嵐已經站不住了,然而這里的一切都已消失,她即便要倒地,也找不到能承接她的那個點,她像是漂浮著,又像是在不停地墜落,她甚至出現了感覺不到自己的迷幻。

她真的,徹底失去了這個由她創建的香境世界。

安嵐吃力地抬起眼,雖此時她眼周已布滿皺紋,但她眼神依舊清澈。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那時她還只是個朝不保夕的香奴,為求保命鋌而走險,結果誤入半月亭,遇到了改變她一生命運的人。

然后,她就擁有了一切。

先生,感謝你當年選中我,教會我這一切,并授予我你的所有。

現在,是我對你做最后的告別。

此時的司徒鏡正因如愿而狂喜,所以并不在意安嵐這異常平靜的反應,只當她是硬撐著罷了,便又接著道:“這也還不是結束,接下來你好好睜眼看著。”

在司徒鏡掩飾不住的得意和驕傲聲中,消失的世界開始重建——雄偉的城墻,橫平豎直的街道,熱鬧喧嘩的坊市,鱗次櫛比的商鋪,朱紅的宮墻,威嚴的皇城,以及長安城內千千萬萬的百姓,所有的這一切,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此地重新降臨。

他將她的香境世界完完整整地復制過去,據為己有!

不消片刻,人間煙火就恢復了原樣,唯除了她。

“接下來,就是你的序幕了。”司徒鏡走到安嵐跟前,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

安嵐身體趔趄地像前,然后有些狼狽地摔到地上。

待她再抬起臉,她已身處香殿的正殿大廳,廳內已然坐滿賓客,或是高官勛貴,或是才子大家,或是貴婦名媛,原本笑語聲喧的歡快氣氛,因她的突然闖入而驟然安靜。

安嵐沒有看主座上的司徒鏡,而是先環視了一下香霧繚繞的大廳,這滿眼的衣香鬢影,以及所有賓客面上那或是錯愕或是驚詫的表情,令她恍惚了一下,隨即似想起了什么,眉眼低垂,唇邊便泛出一抹淺笑。

許是那笑容太過輕松,座上的司徒鏡忍不住開口:“你笑什么?”

安嵐似乎已無力起身,便用一只手撐著自己,坐在地上,另一手抬起,摸了摸自己滿是皺紋的臉,再又看了看與她格格不入的大廳,然后才用沙啞的嗓音道:“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司徒鏡問:“何事?”

“一點小事罷了,也與你無關。”安嵐說著就將目光投向白焰,他亦在宴席中,“那年是廣寒先生的晉香會,我遲到了,也是一身污泥,滿身狼狽地闖進去,那日的情形,倒是和今日有幾分像。真是無論過了多久,有些事終是不會改變,著實令人唏噓。”

此時白焰也看向她,但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并未認出她來。

只是在座的賓客中,已經有人猜出她的身份,卻又不敢相信,于是驚詫地開口:“這位,莫不是——安,安先生?!”

此言一出,驚起千層浪,滿座嘩然。

有人震驚,有人不信,有人茫然,但更多的人已經猜到發生了什么,于是各懷心思地,沉默地看著。

香殿權力的重新洗牌,其實也是長安城權貴的一場較量,所有利益相關者都參與其中,勝負已經寫在這些賓客的臉上了。在座的,每一張臉上的表情都很清晰,安嵐饒有興致的一一看過去,將他們記在心里。

若無司徒鏡,她想找出這些人,怕是要費不少功夫。

司徒鏡微微瞇起眼,打量了安嵐片刻,她似真的不在乎此時此刻她淪落到此等境地。

“本座知道,那日的你即便狼狽不堪,卻還是被白廣寒選中。”司徒鏡淡淡道,“所以你如今是不是也認為,鎮香使最終會幫你扭轉今日這個局面,救你于水火。”

安嵐又笑了,抬眼看向司徒鏡,卻沒有開口。

司徒鏡接著道:“安先生可知道,‘山魂以淬之,可奪天地造化,滅神壇’這句話是誰說的?”

安嵐道:“自然是當年的廣寒先生。”

司徒鏡問:“那安先生可知道,‘山魂計劃’是誰提出來的?”

安嵐道:“也還是廣寒先生。”

司徒鏡問:“安先生是不是還知道,最后這個計劃被廣寒先生取消了,但后來這個計劃落到了我手里,由此,我才引出這些事,最終讓安先生淪落到這等境地。”

安嵐道:“聽大祭司的意思,此事應當并非如此。”

“事實確實并非如此。”司徒鏡說著,面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并看了白焰一眼,“現在說出來也無妨,山魂計劃真正的主導者和實施者,是鎮香使白焰。都說安先生聰明,心有七竅,當日鎮香使弄丟,安先生難道就不曾懷疑過他?”

安嵐沉默。

司徒鏡接著道:“安先生如今應當已經猜到就是山魂。”

安嵐嘆了口氣:“雖不是此刻才猜到,不過也確實是知道得晚了些。”

司徒鏡道:“確實是晚了,若無山魂溫養香蠱,香蠱是承受不了安先生那么強大的香境,本座也借不來安先生這么強大的香境能力。”

安嵐似認可般地點頭:“想來這就是大祭司想要說的全部吧。”

司徒鏡又打量了安嵐一眼:“鎮香使的背叛,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

安嵐道:“大祭司是不是有些失望?”

司徒鏡微微瞇起眼:“你早就知道,這一切是白焰主導的?你早就知道他有二心?”

安嵐看向司徒鏡,忽然笑了:“一再地提到鎮香使,大祭司是想誅心。”

司徒鏡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心里不由生出些許不祥感。

安嵐道:“其實,我知道的比大祭司以為的要多一些。”

司徒鏡又皺了一下眉頭:“比如?”

“比如,我知道山魂計劃是白焰重新提出,并主導了這一切。比如我還知道,后來他一樣放棄了這個計劃,不再配合你,不然被種下香蠱的大香師就不止我一個,而我恐怕也活不到現在。”

司徒鏡頓了頓,隨后才一聲冷笑:“沒錯,中途他是反悔了,可惜那也也晚了,他的反悔并不能改變這個結果,安先生到底是落到了我手里,長香殿會以我為主,日后,就是整個長安城也將是我的囊中物。”

安嵐搖頭:“大祭司沒明白我的意思。”

她說得如此平常,正因為平常,反而讓人感覺更加篤定,司徒鏡不由再次皺眉,心里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在我知道這一切的開始,原是因白焰而起后,這件事,就已經變成了我和他之間的較量了,再與你無關。眼下你之所以覺得是你贏了,只是因為是我讓你這么以為的。”安嵐說著就又環顧了一下周圍,“而我之所以讓你模仿出這場香境,陪你說這么多,是因為這些人,我日后要查起來,多少要費些心思,不如眼下讓大祭司顯擺出來,如此也能為我省不少事。”

司徒鏡想要大笑,只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卻只是幾聲冷笑,他怒極抬手,指向安嵐:“真是——好大的口氣!”

然而,他道出這句話后,臉色卻瞬時變了。

“大祭司明白了吧。”安嵐平靜地看著他,“這場香境,從一開始,就不是由你控制的。”

她說著,就曲膝,撐在地上的手掌用力向下一壓,然后慢慢站了起來。

而隨著她起身,她身上也開始出現變化,沾滿污泥的繡花鞋剎時煥然一新,裙子上的污血亦隨之消失,撕裂的袖子自行回到了原樣,精致的花紋重顯華彩,干枯凌亂的頭發恢復烏黑柔亮的光澤,她臉上的皺紋褪去,皮膚恢復彈性,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點而朱。

這一幕,宛若時光倒流,她從風燭殘年重回了花信年華。

這一幕,變化快得讓司徒鏡說不出話來,只見他臉色巨變,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兩眼死死盯著安嵐。

安嵐輕輕揮了一下袖子,開口道:“還得再說一件讓你失望的事,你的香蠱,已被我收服。”

許久,司徒鏡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說什么!”

安嵐卻沒有看他,而是看著周圍的賓客,但目光又像是越過了他們,看向不知名的地方:“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這被你覆滅的世界里看著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故事,看他們生老病死,看他們悲歡離合,看他們掙扎在命運的漩渦里。那一幕幕,最后在我心里匯成四個字,你可知道,是那四個字?”

司徒鏡似已說不出別的話,只能被她帶著開口:“哪四個字?”

安嵐淡淡道:“人世百態。”

隨著她說出這四個字,周圍的賓客,連同長香殿這寬大華麗的大廳驟然消失,緊跟著長安城的街道,城墻,坊市,屋宇,甚至百姓,也都隨之化作一縷青煙。

這個世界似乎又變回了之前被盡數吞噬后的虛無,但,終究是有不同。

司徒鏡張著嘴,可他還未理清思緒,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自己確實失去了和香蠱間的聯系,他眼里寫滿了不敢相信,他動了動唇,可一時間千頭萬緒洶涌在心頭,以至于他道不出一個字。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她怎么還能翻盤!?

安嵐也沒有理司徒鏡,之前的繁華盛景化作的青煙在她指尖繞了一圈后,便飄散開,隨后她面前出現了一桌,一椅,一紙,一筆。

直到這會兒,司徒鏡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好似掙扎般的開口:“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安嵐看著桌上的紙和筆道:“香蠱確實厲害,某種程度上,它能克制大香師,所以人間煙火的香境世界被香蠱吞噬后,我不可能再修復這個世界。這段時間我在煉獄里行走,嘗試了無數遍的失敗,最終找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我再創建一個新的香境世界,并且那個世界要能包容人間煙火。說起來,我能成功,多少也有你的功勞。”她說著就伸手拿起那支筆,輕輕撫摸,“我在毀滅里經歷了人世百態,于是那一城一池,萬千悲喜,就都化成了這一紙一筆。”

說完,安嵐才抬起眼,看向司徒鏡:“你覺得,我送你什么字好?”

那筆尖上甚至沒有墨,可司徒鏡目光只觸及那只筆,心里就涌出無盡的恐懼,那恐懼化成牢籠,要將他死死困住。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幾步,似要威脅,又似在哀求,張口時聲音已變了調:“你,你別做夢了,你可別忘了還有白蚊,我早做了安排,今日無論輸贏,所有白蚊都會被喚醒。”

“白蚊。”安嵐微微蹙眉,似才想起這一事。

司徒鏡咬著牙,深吸了一口氣,然后陰測測地道:“算著時間,白蚊應該馬上就要被喚醒了,今日之事,若是本座贏了,本座自然會控制住白蚊,若萬一……那正好整個香殿,乃至整個長安城為本座陪葬!長香殿各處都有白蚊,就憑你,即便再加上柳璇璣,即便你有無香花,也控制不住那么多白蚊,你,你們誰都跑不了!”

“這倒是個麻煩。”安嵐說著就抬起臉,剎時天上云開,雪花落下,視線被無限拉高,從高空俯瞰,被白雪覆蓋的山峰宛若鋪開的巨大紙張,紙上眼先是白,隨后在光影的作用下漸漸分辨出斑斕又飄忽的色彩,它們沉默著,變幻著,像拉開了一場盛大的序幕。

司徒鏡趔趄地往后退了兩步,同時往自己前后左右看來看去,殿宇,長廊,高臺,還有遠處的山,還有近處的殿侍,還有鎮香使,刑院的大掌事,香殿的殿侍長,還有李道長,川烏川谷……他回到了天樞殿,香境消失了?可安嵐面前還擺著那一桌一椅,她手里還拿著那支筆!

“你——”司徒鏡張口,只是不等他說話,忽然聽到一聲“嗡”響。他一怔,即閉上嘴,臉微側,幾乎是秉著呼吸仔細一聽,那聲音更大了一些,隨即司徒鏡哈哈大笑,風卷起他身上的斗篷,他用力地揮起手,狀若癲狂:“白蚊被喚醒了,你們都得給本座陪葬!”

此時周圍的人也都聽到了那嗡嗡聲,那聲音透著一絲詭異,令人不由自主地會從心里生出恐懼和不安,有些膽小的侍女已經神色慌亂,而恐懼是會蔓延的,如果不及時控制的話。

安嵐轉頭,往藏香樓的方向看過去,隨著她的目光所向,藏香樓的景象瞬間被拉近,即便隔著迷霧般的風雪,也依然能看到,有無數灰色的小點正從藏香樓內涌出,初始稀稀落落,但很快就變得密密麻麻起來,那嗡嗡聲也越來越大,明明離得還有些遠,但卻宛若就在耳邊。聽著那聲音,再看著這一幕,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很多人分不清這究竟是香境還是現實,但恐懼是實實在在的,于是有人想要逃離,卻一時間又不知該往哪逃,于是那一雙雙眼睛里寫滿了驚懼。

藍靛隨即一聲呵斥:“有先生在,你們慌什么!”

這句話似乎起到了安撫作用,然而司徒鏡卻跟著大笑:“沒錯,你們只能緊貼著她,才有可能躲開白蚊。我倒要看看,長香殿上下數千人,分布在各個香殿內,而白蚊無處不在,你和柳璇璣能救得了幾人。”

“看來是都被喚醒了。”安嵐見那群白蚊已騰上高空,接著蜂擁地往下撲來,她便從遠處收回目光,一邊落筆,一邊道,“你怎知,長香殿內就只有我和柳先生。”

筆尖落于紙上,墨跡暈出,濃淡幾筆,遂從中開出一朵幽藍的花。

司徒鏡臉色微變,只見那花自紙上躍出后,即快速地開枝散葉,瘋狂地生長,從桌上蔓延到地上,沒入雪中,隨后所有被積雪覆蓋的地方,瞬間開出一片片星星點點的藍,還有更多帶著綠意的枝條順著攀上殿宇的欄桿、窗戶、屋檐,一路向上,然后在風雪中開出無數璀璨的星光!

寒冬臘月,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雁山,竟出現了綠意春光。

從藏香樓內飛出,密密麻麻一大片,眼看就要撲下來獵食的白蚊,在這一瞬,似一下被定住了,那嗡嗡聲也隨之減弱。

司徒鏡面上神色變化不定,咬牙不甘地道:“即便你救下整個天樞殿又如何,你控制不住白蚊,這長香殿還是要死人,死很多人,還有山腳下的村子,還有長安城……”

“你這些東西,一只都逃不了。”安嵐語氣淡淡,說話間再次落筆。

司徒鏡以為白蚊是他的殺手锏,是他放出的狩獵者,但此時在安嵐眼里,白蚊已然成了她的獵物。

桌上的紙卷飛起,擴大,回旋,在風雪中展開,天璇殿,天權殿,開陽殿,玉衡殿,天璣殿,搖光殿,這六殿的景象此時全部在他們面前一一展現!

天璇殿,柳璇璣側身坐在高高的欄桿上,身邊點著一爐香,懷里抱著一把鐵琵琶,大紅的裙子在風雪中揚起,系在腰上的長飄帶隨風自舞,看似要飛仙而去。

只見她眼瞼微垂,瀲滟的目光帶著幾分不屑,穿過朝她飛撲過去的蚊群,透過虛空,看向天樞殿,隨后紅唇微揚,五指撥動琴弦,張開口,唱出一曲《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烈烈琴聲震人心,連這冬日的冷光似都隨之融化,長空下飄落的白雪盡數化為朵朵無香花,帶著點點星芒,妖異幽冷,宛若千軍萬馬自天而來,帶著席卷天下的肅殺,那片還未成氣候的蚊群瞬間被吞沒。

玉衡殿,崔飛飛站在正殿門前,盛裝華服,發髻高梳,手里捧著一爐香。寒風吹動她寬大的袖袍,蚊群拍動翅膀的聲音穿透風雪,遮天蔽日地飛撲而來。

一縷青煙自香爐中升起,迅速升空,擴散,分出無數晶瑩的細絲,結出一張又一張巨大的蛛絲網,接連成片,將整個玉衡殿覆蓋,每一張蛛絲網上都綴著一朵幽藍的無香花。

臘月的寒風狂卷,雪花在殿前樓宇間曼舞回旋,在那一張張蛛絲網上下來回穿梭。蚊群亦要隨雪花而逃,卻無論如何都飛不出去,剛一碰上就被絲網粘住,它們瘋狂地要掙脫,掙得無數絲網如波浪般接連起伏。

然而,即便那是天地間最細最柔軟的絲,卻是專門用來克它們這些陰邪之物,遇之即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天權殿,蚊群已四起,再四下散開,意圖從所有門窗鉆進去,吞噬血肉,大肆殺戮。

凈塵身著青灰色的僧袍,盤腿坐于半舊的團蒲上,雙手合十,眉眼慈悲,神態虔誠。

他身前點著一爐香,隨著他念出一句“阿尼陀佛”,遂見香煙騰空,瞬間彌漫,在他身前身后皆化作一片汪洋,海水剎時間就漫過香殿。蚊群隨即避開潮水,快速騰空,意欲逃離。

凈塵盤腿浮在海平面上,一只青蓮自水中伸起,旋出無數蓮瓣,瓣瓣蓮花盛放無盡華光,湙湙如火。蚊群無路可逃,被***得成群成群地落入那片汪洋中,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光影浮動,才見得水下一片幽藍,那是數之不盡的無香花。

開陽殿,謝藍河漫步于后殿的竹林內,只見他玉帶長袍,眉目清朗,手里同樣捧著一爐香,香煙裊裊,風聲颯颯,雪花在竹林間旋舞。成片成片的蚊群借著風雪避開了那一爐香,蜂擁地撲向香殿各處,從門窗的縫隙處源源不斷地鉆進去,開始一場獨屬于它們的饕餮盛宴。

然而沒有驚叫,沒有哭喊,沒有哀嚎,更沒有人逃離,一切都進行的無聲無息,只有雪花溫柔的往下落,視線驟然拉高,天空下,這片銀灰色的世界孤寂而盛大。

謝藍河回頭,清俊的眉眼露出一抹嘲諷。

香殿所有門窗里面,都開滿了幽藍的無香花,蚊群被吞噬,花香溢出房間,閃爍著星芒,妖異而幽冷。

天璣殿,此殿無大香師坐鎮,然天璣殿離天樞殿最近,從天樞殿那邊開出的無香花,早已經生長蔓延到了天璣殿,青色的枝條在那一株株巨大的古樹間,開出朵朵幽藍的小花,異香陣陣彌漫,蚊群早避之不及。

搖光殿,此殿亦無大香師,但搖光殿靠著天璇殿,柳璇璣清洌的琴聲越過去,有幾只逃到搖光殿的白蚊,遂被琴音幻化而出的無香花攔下,翅膀僵住,無力地往下落,最后僵死在雪地中。

各個香殿內還有許多心懷不軌者,意圖伺機而動,只是還不等他們有所動作,就全被刑院院侍控制住了。

司徒鏡跌坐在雪地里,臉色僵硬且煞白,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安嵐看向他,“這場較量,從一開始就不是你和我之間的較量,而是我和他之間的較量。其實從始到終,你才是那顆棋子。”

司徒鏡猛地抬起臉,盯住安嵐,好一會后,才低低笑了起來:“沒錯,沒錯,這事從一開始,就是白焰挑起的。所以,其實我并不是輸給你,只是輸給了他的背叛。”

“你不是輸給了背叛,而是輸給了你的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安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了白焰,你連吞并香殿的計劃都無法設計周詳,何來的能力讓七殿歸一。”

司徒鏡死死看著安嵐:“鎮香使白焰也背叛了你,難道你一點都介意?一點都不難過?”

安嵐微微抬起臉,看著這香殿的茫茫雪景,片刻后才道:“他未曾真正對我表示過忠誠,所以自然也就沒有背叛這一說。介意當然是有的,畢竟這件事,給我添了許多麻煩。”

而她痛苦的來源,并非是這些麻煩,是他雖真的忘了一切,但他在知道那些過往后,卻還能毫不猶豫地設下這個局,并讓她落入局中。

而更讓她憤怒的是,對此她只能應戰,無論是勝是敗,她都無權去指責他。因為……若是基于以往的情分,他其實已用全部還清了她所有,即便真有虧欠,也是她虧欠了他;若是基于現在,說他辜負了她的信任,但實際上卻是她事情做得太過沖動太過草率,沒有查清楚他的動機就讓他進了香殿,還授予,如此才給了他可趁之機,然后惹出這一大堆的事。

她若以此為由來指責他,只會顯得她更加愚蠢!

司徒鏡忽然笑了起來,他想要站起身,但剛起來就滑了一跤,他有些狼狽的拍打著身上的雪花,然后譏諷地道:“你再怎么嘴硬,也是被他玩了一把!你舍得殺他嗎?你若是不殺他,保不齊以后他還會算計你。”司徒鏡說到這,頓了頓,又開口,但顯得有些語無倫次,“沒錯,我們都被他算計了!我也被他算計了!”

安嵐收回目光看向他,司徒鏡也看著她,接著道:“不過你收服了香蠱,你可以不用怕了,你收服了香蠱,香蠱會讓你越來越強,強到不用怕任何人,不用怕任何算計,你收服了香蠱,你居然收服了香蠱……”

此時司徒鏡面上還掛著她的臉,看著那熟悉的容貌做出令她覺得陌生的表情,安嵐微微蹙眉,便收回紙卷,提筆道:“你從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這場戲落幕之前,我送你一個字。”

司徒鏡一下子被定住,隨后他似猜到安嵐要寫什么,眼里露出驚恐,身體慌忙往后退:“不,不不不——”

安嵐落筆,在白紙上寫了一個“真”。

最后一點落下時,司徒鏡臉上安嵐的五官退去,他慌忙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背過身,身體蜷縮,將自己整張臉埋了起來。

然而,這里依舊是安嵐的香境,“真”字已經寫下,即便司徒鏡再怎么遮掩,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也正是因為看得清楚,所以看到司徒鏡此番過于激烈的反應,她不由有些愣住。

司徒鏡縮在地上,好似想要將自己整個埋起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安嵐微怔,不明白司徒鏡在害怕什么,就連剛剛他知道自己功虧一簣后,也不見像此時這般,驚恐到絕望,像是完全換了個人。

那只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甚至稱不上不難看,為什么……無法接受?甚至如此恐懼?

面具戴得久了,已經無法摘下來了?

還是習慣了當別人的影子,所以再無法再面對陽光?

司徒鏡還在嗚咽:“殺了我……”

安嵐放下手中的筆,眼前的桌椅紙卷也跟著消失,雪還在下,香殿依舊。

司徒鏡如在香境時一般,跪所在地上,一動不動。

藍靛那邊正安排各處的院侍往香殿各處去善后,同時將李道長等人全部控制,此時除了安嵐,沒有人知道司徒鏡究竟是死是活。

安嵐走到司徒鏡身邊,蹲下,將他握在手中的玉盒拿了過來,然后才又看了司徒鏡一眼,離開香境后,他臉上掛著的還是川連的容貌。

藍靛走過來,蹲下身,伸手在司徒鏡鼻息上探了探,再按一下他的脈搏,然后就收回手。

司徒鏡,死了。

藍靛往后打了個手勢,遂有人過來收拾。

安嵐站起身,微微抬起臉,看著漫天飄雪,然后將目光投向白焰。

他曾是舉世無雙的翩翩貴公子,亦曾是孤高清寒的白廣寒大香師。

但如今,他只是白焰。

她的目光透過白焰,露出些許回憶和留戀。

先生,如果我曾有欠過你,現在我亦已全部還清。

安嵐微微閉上眼,冰冷的雪花落到臉上,片刻后,她睜開眼,道了一句:“帶我去見鹿源。”

“是。”藍靛即應聲,然后在前面帶路。

從白焰身邊走過時,安嵐什么也沒說,白焰便無聲的跟上。

鹿源屋里有一名大夫一直守在床前,外屋有兩名侍從隨時候著,屋外還有八名院侍守著。

雖說她心里明白鹿源能撐到這個時候,看起來肯定不會太好,但當她真正看到鹿源后,還是不禁默了默。

那副樣子,實在不是不太好能形容的。

這真的出氣多進氣少,安嵐甚至覺得,如果她再晚來一步,可能看到的就是一具尸體了。

大夫默默退到一邊,和藍靛等人候在一旁。

安嵐在他床前坐下,伸手在他脖頸脈搏上探了探,許是被她冰冷的手指刺激到,也許是已到回光返照這一步,鹿源竟慢慢睜開眼,待看清眼前的人是安嵐后,他似怔了一下,隨后唇角微動,笑了。

先生,回來了!

“都堅持到了這一步,就別前功盡棄了。”安嵐看了他一眼,然后打開玉盒,將里面那只被養得白白胖胖的香蠱拿出來,“接下來不怎么好受,不過再怎么不好受,你都得忍著。”

鹿源艱難的張口,好一會,終于道出:“……是。”

安嵐點頭:“我會讓香蠱將你體內的命蠱吸出,這個過程,你渾身的經脈都會劇痛,你不用抗拒,疼得受不了就叫出來,這是刮骨療毒,痛苦是肯定的,事后……”

鹿源卻忽然打斷他的話“先生。”

安嵐停下,詢問地看著他。

鹿源看著她道:“一會,屬下想請先生,出去,別看……這一幕。”

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舉止有禮,進退有度,實在不愿她再看到他強忍痛苦時不堪的模樣。

安嵐沉默了片刻,道:“好。”

“多謝……先生。”鹿源再看她一眼,然后才輕輕閉上。

安嵐將香蠱放在他脖頸處,不消多會,香蠱好似醒了過來,身體微微顫抖,鹿源也跟著緊皺眉頭,牙齒咬緊,身體亦隨之顫抖。

安嵐站起身,往旁交代一句看好他,然后就出去了。

她徑直走出院子,走上旁邊偏殿的高臺,靠著欄桿,看著外面的雪景。

白焰一直跟在她身后,陪著她看這一場不知要下到何時的冬雪,陪她等著鹿源解蠱醒來。

許久之后,白焰才開口:“你不想說點什么嗎?”

安嵐這才從那雪景中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收回了,云隱樓會給你留著,以后進香殿,需提前報備”

白焰不由苦笑:“來找你,來看看我們的孩子,我也要先報備?”

安嵐沒理他這句話,一會后,又問:“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白焰嘆了一聲,然后轉身,與她并肩而立:“鴿子樓的事情不少,先顧著那邊吧,咱們的孩子以后如果當不了大香師,還有鴿子樓。”

三句不離孩子,安嵐瞥了他一眼,還是不接他這話。

兩人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白焰問:“真要趕我走?”

安嵐道:“香殿不會再用鎮香使。”

白焰道:“我指的不是這個,你都懷了我的孩子了,無論如何,也得給我……給孩子一個名分。”

安嵐道:“之前因為不想多添麻煩,香殿一直壓著,不讓此事擴大。所以南疆和道門,清河,還有鎮南王府這一系列的事,都沒有真正捅到官府那邊。但這等事瞞不了多久,如今也沒必要捂著了,興許過兩天官府就會派人來,可能宮里也會來人。除此外,香殿上上下下都要重新清理,接下來我的事情很多。”

白焰道:“正好我能幫你處理這些事。”

安嵐瞥了他一眼:“鹿源快醒了,他不比你差。”

白焰:“……”

而安嵐剛道出那句話,就感覺到香蠱已經把命蠱吸出來了,她面上神色一松,就要下樓去。只是剛一轉身,她猛地就收住腳步,目中泛出驚訝。

風雪飄過,鹿源的身影忽然就出現在她面前,身如修竹,眉眼如畫。

“先生。”鹿源似乎還處于茫然中,并不知自己怎么會出現在此處,只是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便將手中的香蠱托起,對安嵐道,“此物,決不可留,它——”

然而不等他將話說完,他的身影就消散了,只余幾片雪花。

安嵐面上還帶著驚詫。

白焰心里已經有了答案,卻還是問了一句:“香境,是你起的,還是他?”

安嵐道:“是他。”

鹿源,竟然邁過了那道門檻!

長香殿,將要迎來新的大香師。

回到鹿源這邊時,果然他體內的命蠱已被拔除,鹿源強忍著沒有暈過去,看到安嵐進來后,有些急切地道:“先生,這……”

“我知道。”安嵐接過香蠱,仔細看了一會,才淡淡道,“這東西能給我更強大的能力,但也能再次將我吞噬,司徒鏡最后一直讓我留下香蠱,就是抱著這個目的。”

原來先生一直都知道,鹿源一下子松了口氣。

只是安嵐卻一直托著那只香蠱,似在猶豫,司徒鏡說的也沒錯,有了香蠱加持的力量,她確實不用再懼任何人,她就是想要七殿歸一,也不是不可能。

權力,折射出的是欲望的無底洞,可以將人捧上巔峰,也可以將人吞噬。

鹿源目中露出著急,白焰卻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著。

片刻后,安嵐才看向鹿源:“你知道你剛剛做了什么嗎?”

“我……”鹿源先是茫然,只是略一回想,隨即意識到了安嵐指的什么,他震驚的睜大眼睛,因激動,因不敢相信,亦因身上疼痛過重,于是說不出話來。

安嵐道:“養好身體,來日方長。”

她說完,就轉身,將香蠱扔進炭盆里,面無表情地看著它被燒成灰燼。

兩日后,白焰來找凈塵。

凈塵已知道他的被收回去了,同情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此事公子確實是做得過分了些,安先生怎么可能不會惱,如今只是收回公子的,安先生這已算是網開一面了。”

白焰拿起茶盞,慢悠悠地道了一句:“她肚子里可揣著我的孩子。”

凈塵差點將剛喝進嘴里茶給噴出來,咳了兩聲后,瞪大眼睛看了白焰好一會,然后表情慢慢恢復自然,接著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點點頭:“難怪,難怪安先生不要你了。”

白焰抬起眼看他,眼神涼涼的。

凈塵回過神,忙補充道:“不是,小僧的意思是,安先生是個強悍的女人,公子你看啊,被種了香蠱這么大個事,安先生都能處理好;也給鹿源保住了性命,而且看著用不了幾年,她還能把鹿源培養成新的大香師,到時無論是天璣殿還是搖光殿,都任鹿源選,他又是安先生最大的親信,真是越來越不得了;如今安先生連孩子都懷上了,自個有了后,所以公子你……”

真沒什么用了!

凈塵肚子里翻滾著這句話,歡快地想要頂開他的喉嚨蹦跳出來,可是看著白焰那臉色,他勉強咽了咽口水,不甘不愿地壓下那句話,露出一個貌似安慰的笑容:“所以安先生就讓你暫時搬出去,冷靜冷靜,以后肯定還是會讓公子回來的。”

白焰看著凈塵那雙看似無害的眼睛里,此刻正寫著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幸災樂禍!

————完結————

長香殿的故事并未結束,只是《》這個故事完結了

后面可能還會有幾篇甜甜的番外篇,但番外都會放在實體書里,關于實體書的具體消息,到時我會在我的新//浪//微//博里放出公告的,請大家多留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