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謀天下

第三回 白纻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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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筠只覺席上眾人大多可笑,連自己似乎也很好笑。她輕輕拈了粒葡萄,入口竟應了“葡萄”其名,莫名有幾分醉意。殿中此時奏的是《四時白纻歌》,有歌姬在一旁和唱,聲音婉轉清麗,頗有些纏綿的味道。

五個舞姬各著不同顏色的衣服,代表春、夏、秋、冬、夜,隨著箏瑟同時起舞,根據曲調唱詞的變換依次上前,殿上霎時流光溢彩。舞姬長袖飄飄、環佩叮咚,于一拂、一掩、一飛、一揚間讓人眼花繚亂。

《春白纻》篇的舞姬穿著白纻裙,裙角、袖口、胸前都是嫩嫩的粉色,好像一大朵桃花隨風搖曳,聽詞曲倒沒能撩起春愁。《夏白纻》樂聲響起,舞姬輪換位置時,陽筠竟瞥見周繹不知何時起一直瞧著自己,她再三分辨清楚,確認周繹看的不是舞姬而是自己,卻驚覺為了分辨他的視線,自己也已經盯著他看了許久了。

陽筠心下正慌亂,偏偏歌姬此時開口唱了起來。

“朱光灼爍照佳人,含情送意遙相親。”

陽筠心如鹿撞——周繹仍舊直直地看著自己。她匆忙低頭取了一粒葡萄,再抬頭時已將視線又移回到舞姬身上,臉上并沒露出失措的神色,只有醉意似乎更濃了些。

“嫣然一轉亂心神,非子之故欲誰因。”歌姬又婉轉唱道,聲音中透著幾分癡盼。陽筠不敢再亂看,所以她并不知道,周繹聽到這句時,素來犀利的眼神竟十分難得地柔和了一分。

待歌姬唱到秋、冬、夜三闕,陽筠愈發心虛了,索性只去看環翠反射出的流光,研究舞姬的步法,不再抬眼看舞姿。心虛的不止她一個,殿上有數人此時都心虛得緊。

周紀不時瞟著陽筠,臉紅了也不知幾次,直到歌姬唱到《夜白纻》中的“一朝得意心相許”,仍不見陽筠瞧他一眼,不免心中恍惚起來。

周繹雖然不再看陽筠,口中卻反復默念那句“愿在云間長比翼”,忽然爽朗一笑,自斟一杯桃花酒一飲而盡。

陽楌留神觀察周道昭與父親陽曦的神色,父親只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頷首,露出滿意的表情,陽楌終于放下心來。而陽槿始終端坐,連瓜果都少吃,偶爾一口也甚為規矩,雖不懂舞姬唱的是什么,卻好像十分欣賞一般頻頻微笑點頭。

陽筱發覺了姐姐的異常,她打量了對面周氏兄弟,抿嘴笑了一下,接著吃起果子來。

陽枍早被乳娘抱了回去,有侍女上前給高氏斟了一杯桃花酒,高氏端起來啜了一口,笑吟吟地看著場上的歌舞和自己的兒女,忽然瞥見陽筠略有些慌張和出神,又見陽筱只顧著吃果子,一時間只覺酒的味道也變了似的,仿佛瓊漿玉液一般香甜,忍不住一口飲下,又讓侍女斟了一杯。

舞裙上珠光炫目,陽筠盯著光和步法瞧了半天,難免有些眼花。她皺著眉扶了扶額頭,突然心中警鐘大作,“醉意”退了大半,猛地清醒了幾分。

舞畢,司膳太監稟了一聲,得陽曦示意后便立即安排傳菜,自有侍女上前撤下瓜果,擺放碗箸,接著十個內侍魚貫而入,身后都跟著一個侍女。內侍們手上端著五瓣梅花向心攢盒,分別走到各人案前,將蓋子輕輕揭開,再由跟著的侍女端上。

內侍退下后侍女伏背屈膝,低頭仍立在幾案邊。不一會兒,又有一批十個內侍提著竹制雕百花食盒進來,到各席前站定,由方才留下的侍女上前打開盒蓋,取出四涼四熱小小八碟菜并一盅湯置于案幾上,便與內侍一齊退下。

上菜全程未曾聽到什么聲響。又有內侍換上松葉酒,給周道昭父子和陽曦夫婦分別斟了。

大家細看去,那湯是罐悶魚唇,四涼分別是吉祥如意卷、喜鵲登梅、五香仔鴿、雕花豆腐,四熱乃是清蒸瑤柱、腰果鹿丁、珍珠魚丸、雞汁蹄筋。攢盒五瓣各一樣點心,分別是水晶玫瑰糕、酒糟糯米釀甜梨、杏仁佛手、茉莉甜糕和雙色豆糕。

陽曦讓了魏國主周道昭,周道昭自然推辭,二人稱兄道弟起來,互相謙讓幾番,仍是陽曦先夾了一顆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釀著糯米的梨球吃了,眾人方才舉箸。

“要依妾身說,國主今日宴客的歌舞并不是高陽國最好的。”高氏忽然開口。

周道昭剛要搭言,只見陽曦臉色有些難看,便只笑著“哦?”了一聲,并不追問。

高氏微笑,自顧自繼續道:“要說高陽國最好的琴技舞技,大王主倘排第二,沒哪個姬人敢認了第一的。”

陽筠好容易從《白纻舞》中清醒過來,聽到高氏第一句話就知道沒好事,果然要說的就是她。此時還是不要隨便謙虛的好,陽筠一聲不吭,仍舊優雅地吃菜,好像根本沒聽到高氏說話一樣。

高氏有些尷尬,但要說的話已經說出去了,陽筠認不認都無所謂。陽曦舉著筷子的手略頓了一頓,隨即抬起頭來從容一笑,道:

“家兄遺下的兩個女兒都十分乖巧聰慧,尤其是長女陽筠,不止通音律擅舞蹈,詩、書、畫在高陽國內都是數得上的,連幾位文大夫也會夸贊,說她小小年紀又是女子,能有如此造詣十分難得。更難得的是針黹女工也不落下,又常常教養幾個弟妹遵禮守儀。說起來筠兒就快到了訂親的年紀,弟還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呢!”

陽筠不禁腹誹,自己“通音律擅舞蹈”是真,卻不是什么好事,至于詩書畫不過是在女子中較為突出。但那針黹女工她只學了一星半點,到現在恐怕也僅能縫補個粗布衣裳,平日里練習針黹而繡的那些帕子也都是自己偷著用,從不敢讓別人瞧見的。陽曦這么說,一是堵一堵高氏的嘴巴,又可抵消高氏所言,二來則是明擺著要提聯姻的話。

然而對方若不接話,自己豈不顏面掃地?

不曾想,周道昭竟把話頭接了過去。

“大王主如此賢淑,倒是賢弟夫婦有福!”周道昭笑道,“若信得過為兄,兄為令侄女保一樁婚。只是此間有孩子們在,尚不可說。”

此言正中陽曦下懷,他一面笑著應承,一面親自起身為周道昭斟酒,笑得十分暢意。不知怎么,陽筠心里有些難過。

更難過的是高氏。

以陽筠比歌姬舞姬,是她因得意而一時失言,但說陽筠擅歌舞,原本是為了打壓,讓人覺得陽筠太不莊重,骨子里不是正經女子。誰知道周道昭竟似完全不在乎一般,也不知他接過陽曦的話,究竟是為了席間各人面上好看,還是真的鐵了心要通過陽筠聯姻。

魏國欲與高陽聯姻的事高氏自然知曉,讓陽槿打扮得十分出挑也是有意為之——雖然周紀與周繹年紀略大,并不適合陽槿,但周道昭另有兩子,三子庶出也就罷了,四子今年五歲,雖比陽槿小了兩歲,高氏卻堅信事在人為。

可若果真陽筠聯了姻,周家也未必需要再嫁過去一個陽槿了。

周紀此時心中忽然歡喜,父親說“保一樁婚”,而不是“保媒”,意義大不相同,雖然仍有些許不安,卻難免有些歡欣鼓舞。

周繹卻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雖然來時已經知道有聯姻的打算,想來也是兄長的事,他本是沒有在意的。誰知自己卻如此草率,意外地對那個看似冷冷清清,實際為了一段舞也會心旌搖搖,穿衣打扮頗有心機的陽筠動了心。

兄弟二人均未訂親,因魏國所圖大事,連議親都沒個動靜。周紀年十有三,周繹與陽筠一樣才剛十一,按著順序,怎么也該是世子先訂親,況且又是聯姻的好事。君子聚義堂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