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肅語氣冰冷,令陽筠聽著不覺發寒。
那句“琰哥兒從此便是八鳳殿所出”,似乎有要重罰姚良媛之意。
可姚良媛畢竟已經死了……
陽筠定了定心,試著公正看待此事。按說也不怪武承肅氣成這樣,便是之前正妃鄭氏的背叛與姚良媛此番背棄相比,究竟也算不上什么。
對于個凡夫俗子來說,妻子妾室的忠貞更為重要,而對那些從小見慣了腌臜的太子親王,動搖其權力才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叛國之罪,無論是誰也難以寬宥。
或許姚良媛將親子托付八鳳殿,也是因為心有此慮罷?將琰哥兒放在一個武承肅狠不下心的地方,總比讓孩子孤零零地惹人厭煩要好。
陽筠看著武承肅,不知為何竟有些恍惚,她頭一次覺得武承肅是高高在上的,不過對她異常用心罷了。
她險些忘了這份心意有多難得。
心中既生感念,陽筠便更不能看著武承肅盛怒之下做出錯事來。
“我倒是無妨的,琰哥兒那里可要講清楚?琰哥兒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如今連字都會寫百十個了,豈是瞞著就行的?少不得要跟他說明道理——哪怕只說三分。”
陽筠一面輕聲說著話,一面低眉去給武承肅倒茶,直到斟完了茶,武承肅也沒說話。陽筠只得將茶水奉上,并抬頭稍稍打量了他的顏色。
武承肅雖不肯開口,面色卻平和了好些。陽筠見狀,知他還肯聽自己勸說,不覺心中又是一陣安慰,繼續輕聲勸道:
“姚良媛明知父兄有反意,卻隱瞞不報,又犯自戕大罪,論罪當毀其尸身、株連三族,琰哥兒養在八鳳殿也不是難事,只是這樣處置未免太傷人心了。
“旁人不說,難道連琰哥兒也不照顧到么?琰哥兒早懂事了,雖說小孩子記性不佳,長大了多半的是都會忘,可萬一教他記住了,卻又只記得零星片段,豈不更要誤事?
“況且,即便琰哥兒心大,于舊事一概不記得,這宮里許多人可都知道得清楚。若姚良媛一死尚不能贖罪,又要戮尸株連,旁人心里卻如何能敬重琰哥兒?便是養在了八鳳殿也無用,只看著光鮮尊貴罷了。
“但凡琰哥兒不是個好樣的,我也不愛收他,更不會替他說這些話。偏琰哥兒是個好孩子,不能不替他謀劃。
“且單說姚良媛,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她向來與人無爭,想來雖是將門出身,對父兄卻只有更順從的。面對這等滅門大事,縱有心阻攔也是徒勞,告密又實在不敢,只有自己隱瞞罷了。
“若非她心地柔善,也不至于自累至此。今日這一死,誰知是不是因為無顏再見太子殿下呢?”
武承肅憋了足有一刻鐘的工夫也不吭聲。
陽筠知他是還沒想通,又或者想通了卻咽不下這口氣,便也不去擾他,只默默地換了熱茶與武承肅,又自提了茶壺,往門上喚釧兒去煮新水。將茶壺遞給釧兒后陽筠便轉身回來,仍舊安安靜靜地在胡凳上坐了,等著武承肅跟她說話。
武承肅似乎想通了些,終于開口道:
“依你看,待要如何?”
陽筠仍舊不看他,只伸手擺弄著桌上的幾個茶盅,似漫不經心一般道:
“人已經死了,錯也都犯下了,即便不能大葬,至少也要入土為安罷?至于株連與否我卻不知,我也管不著,既將琰哥兒給了我,我便只管琰哥兒好過。”
聽了這么一番話,武承肅心情不覺也好了些。沉默了幾息功夫,他重重嘆了口氣,道:
“也罷!姑念其無顏茍活,似確有悔過之意,且多年侍奉頗為盡心,便賞她個全尸。待請旨貶為庶人后,抬出去尋塊地葬了就是。”
說完,似乎有些不放心一般,武承肅又叮囑陽筠道:
“琰哥兒那邊讓他偷著哭罷,別讓我瞧見了,也別讓外人知道就是。從此他就是個生母病歿,因乖巧懂事而養在八鳳殿的公子。”
陽筠見他果然聽勸,心中愈發敬佩感激,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行了一個揖禮。
“除了大婚那日,還沒見你這般規矩地朝我行過禮。”武承肅打趣道,只是語氣輕松不起來。
陽筠心中也是五味雜陳,原想裝作無事一般與武承肅玩笑兩句,終究是心境大不如從前,連說笑的力氣竟似乎都沒了。
她不好冷著場面,便說起姚良媛的后事,接著又議論起琰哥兒的起居等事宜來。
武承肅也覺乏累,順著陽筠的話說了下去。二人計議半天,待用過了午膳才散了,武承肅自去說服武岳,陽筠則哄了兩個孩子玩了半晌,便各自去歇了中覺。
武存琰躺在八鳳殿西偏殿的床上,滿腦子都是今日的事。可他畢竟年幼,根本想不清楚,不知琢磨了多久,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時不見熟悉的侍女,武存琰并沒立即反應過來,幾乎忘了身在何處,還是春桃進來服侍他更衣,他才想起自己此刻在八鳳殿。
看著模樣可親的春桃,武存琰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我娘親呢?今日怎么一直不見?”
春桃雙手微微一滯,便又給他系著帶子。
方才墜兒剛喚她過去,說娘娘吩咐,待大公子醒了教往正殿內室里去,似乎要將姚良媛之事告知。
可這么小的孩子,當真能懂生死為何么?即便懂得,又如何分辨是非?
春桃心中不安,話卻不得不答。她一面低頭給琰哥兒穿鞋襪,一面柔聲道:
“公子莫要急,稍后見了太子妃娘娘,娘娘會告訴公子的。”
武存琰聽見了卻不再說話,多余的竟一句也不問出口。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怕。
春桃給武存琰穿好衣裳后,便帶著他往正殿里去。
陽筠聽說人來了,便柔聲喚他們進內室,不僅是因為即將要說的話頗為要緊,也是因為內室令她覺得自在一些。陽筠心里也是緊張,在內室說話心里踏實。
武存琰乖乖地給陽筠行禮問安,陽筠攜著他的手,拉著他夸了兩句,便親自抱他坐在內室床上。
除了珠兒與春桃還留在旁邊,旁人都悄悄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