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肅端坐在龍椅之上,看著殿中站著的蕭長經。
連丁鑫都被他遣了出去。
丁鑫與幾個心腹侍衛本不愿出去,奈何武承肅勒令,只得懸著心一個個退了下去。
武承肅倒不怕,這蕭長經不過是個文士,雖有君子之名,卻是個不執劍君子。蕭長經的兵刃,不過是那張能將活人說死的嘴。他將人悉數遣下,并不是因他故意托大,而僅僅是為了聽蕭長經說些什么罷了。
而蕭長經從進殿起就沒跪過,只以揖禮相見。
這讓武承肅愈認定他是來勸降的。
“有話直說罷了。”武承肅淡淡道。
蕭長經點頭而笑,忽然反問了一句:
“敢問燕皇為何要戰?”
“人來犯我,為何不戰?”武承肅語氣平平,聽不出一絲怒意。
“犯燕者遠千里而來,不辭辛勞,不畏寒熱,不計死生,又是為何?”蕭長經又道。
武承肅略想了想,不緊不慢道:
“盤算經年,累計數輩,終于等來良機,先毒而食其子,后決而曝其短,攪民心、激民憤,如此大費周章,怎肯輕易放棄?”
蕭長經搖頭嘆道:
“可惜,可惜!燕皇只看其表,竟不知內里究竟如何,也是辜負了這天下人給的賢君名聲了!”
“文遠君何出此言?”
武承肅依舊不見一點動怒,看他的態度,竟似乎是與蕭長經論道一般。
這令蕭長經不解。
可蕭長經并不十分在乎——他今日只管說服武承肅,至于武承肅動不動怒,會不會殺他而后快,蕭長經其實不甚在意。
且他也管不了那么許多。
見武承肅問他,蕭長經自然要把話說下去。
“古人有云,‘物不平則鳴’。
“若天子愛民,庶民安居,誰敢有怨?君主賢圣,諸侯長治,孰愿揭竿?
“君主勤政圖治,當以德服遠邦,以禮待諸侯,忌多疑善怒,忌剛愎黷武。
“若為君者不仁,則臣多邪佞,民多暴亂,江山頹、天下傾,不過指日罷了。
“又有民怨沸騰,宇內不寧,現天裂地動、長旱洪水,又有赤氣、天鳴等異象者,乃因濁氣過盛,以致天怒也。
“昔年勾踐臥薪,霸王破釜,以區區之力撼天子之威,皆乃從運而起,順天應民耳。乃知夫醞百年之計,舉全國之力,馳萬里而襲,蓋因君主失德,民意所向如此。
“而今燕皇固而不降,請皇叔以戰,輕一城之民,則又不如彼吳王、秦皇了。”
武承肅面上全無表情。
他就那么看著蕭長經。
這番道理他懂得,只是被周道昭一路算計,當真是家破人亡了,武承肅心中難免有恨。
如今聽了蕭長經的話,再去回想從前,武承肅不禁動搖。
說到底,魏國又有何辜?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就那么被燕國攻破,成為屬國、年年進貢不說,還時刻被先皇忌憚,隔一段時間就要試探一番,稍有反抗怕就要遭殃。
誠然是窮兵黷武、勞民傷財之故。
反觀魏國,周道昭與其父經營這些年,卻積累到今日這般繁盛,何嘗不是治國有道呢?
雖周道昭心思陰險、手段毒辣,能驅使良才乃至萬民為其所用,便是他的好處。
這樣的人,確實也配做這個天下之主。
見武承肅只顧沉思,半天也不說一個字,蕭長經張口又是一套說辭。
“倘有圣人治國,必有賢臣輔之,當可令天下定,百業興。如此,則國泰而民安,兵戈休止,殘暴亦平……”
“文遠君且歇一歇。”武承肅忽然打斷道,“那周道昭非圣非賢,不過是他手段狠辣,又比朕早生了些年頭罷了。魏國得勝,卻并非因他周道昭如何賢明。”
蕭長經愣了一下,繼而大笑出聲。
武承肅心說此人果然聰明,只不知為何要為周道昭所用。
然而這些閑話他沒心思問,眼下他關心的,是現如今心頭唯一記掛的大事了。
“敢問文遠君,若朕昭告天下,讓出這皇位,魏國將如何安頓武氏一族?”
蕭長經來時并無人明確告知此事,只周繹與他長談時說起過,倘若武承肅愿降,周繹定極力護武氏一族性命,以“王”號封之,不過爵位不能世襲,且合族均要圈禁起來,由魏軍嚴密監視控制罷了。
可若要再回去傳信給周道昭確認,只怕夜長夢多,萬一武承肅與其父一樣陰晴不定、出爾反爾,那自己可說了這些,以后再要勸降就難了。
假使梁國作保,周繹堅持,留下他們一家子的命該也不難。
蕭長經才要開口,便忍不住在心中暗罵自己:“蕭文遠啊蕭文遠,你何時也做起這種欺人的把戲了!武庚稱你‘文遠君’,你卻要隨便那話哄他,即便做成了此事,以后還有何面目見人?”
武承肅見他半晌不言,以為他知道什么消息,許是周道昭容不得武氏也未必,未免有些猶豫。
蕭長經思慮再三,終還是說了實話。
聽見周繹愿意保他家人,武承肅只大笑著說了三聲“好”,當即站起身來,將禪位的圣旨寫了,端端正正地蓋上了寶印。
擬完旨,武承肅回頭,伸手撫了撫龍椅,平靜地對蕭長經道:
“文遠君且先回去,十日后朕自會將此旨昭告天下。請魏國二公子放心,即便朕不禪位,這皇位也再坐不了幾天,不如拿它來換一家活命,換天下太平。之所以還要十日,是因朕尚有一些要緊事,須得妥善辦了才能安心。”
蕭長經還想爭執,意欲帶著圣旨離開,言十日后他自會將圣旨請出,讓天下人都知道燕皇禪位之事,而十日之內,他必遵守約定,等武承肅將事情辦妥。
武承肅盯著他,似笑非笑:
“你若不信,便是給了你圣旨又如何?朕若無心,何須騙你?即便現在就將你拿下,或殺或禁,爾等又能如何?勸你莫要啰唣,免得朕反悔。”
見武承肅動氣,蕭長經知道再糾纏也是無益,長揖一禮便要告辭。
“且慢!”武承肅開口阻攔。
蕭長經站定,回頭看著武承肅,拱手以示禮貌,等武承肅開口說話。
武承肅猶豫再三,終還是沒能開口,只叫了幾個人,吩咐送蕭長經出城。
蕭長經見他不似要反悔的模樣,想是有事要求周繹,只不好意思開口罷了。
“燕皇若有什么事,十日之后親自與二公子說,豈不更好?”
武承肅笑著點頭。
如此確實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