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嬌

01:芳魂永逝

邢媽媽滿是皺皮的手抹了一把淚,接過了碗,往床邊兒挪過去:“太太,吃藥吧。”

薛成嬌瞪大了一雙杏眼沒有動,魏書包了一眼眶的淚,上前去扶托著她起身,叫她靠在自己身上,輕手輕腳的晃了她一把,柔聲叫她:“太太...太太...吃藥了。”

突然回神似的,薛成嬌的嘴角揚了抹苦笑,想抬手卻使不上力氣,整個人只能靠在魏書的懷里,頭一偏躲開了邢媽媽遞過來的銀勺:“何必吃呢,我是時日無多的人了,姨媽每每貼補咱們這里,老夫人若是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番為難,我活著,是白連累人,”她說著猛咳了幾聲,手上終于有了點兒勁兒,虛弱的推了邢媽媽一把,“是我連累了你們。”

邢媽媽憋著淚,扯出來的笑卻比哭還要難看,一味地勸:“太太怎么這么說,凡事要寬心,放寬了心,這病才能好起來啊。”

薛成嬌搖了搖頭:“我好不了了。”丟出這么一句,眼神已然又飄向了繡的并蒂蓮上,“今年的并蒂蓮,開的也很好吧?表哥他......是不是成婚了?”

邢媽媽的淚就再也憋不住了,哭著跪到腳踏上:“太太......”

薛成嬌笑著打斷她:“我不怪他。崔家高門大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不拜堂。我只是恨......恨崔周氏的心這樣黑,恨崔琦一點不顧著從小的情分。”邢媽媽的哭噎了一把,有些茫然的想問話,薛成嬌卻別開臉去,“媽媽出去吧,我有話囑咐魏書。”

魏書在她身后,同邢媽媽點了點頭,邢媽媽才噯的應了一聲,從腳踏上起了身退出去。

薛成嬌的手往魏書手上去抓,那只手骨節分明,再沒有往日的白皙嬌嫩,看的人心里一陣酸澀,只聽她說:“好魏書,我死后姨媽一定會派人過來,我有一封信,你叫她帶回去,那是給表哥的,”她稍一頓,緩了緩神緩了口氣,“我人都死了,老夫人不是個心狠的人,她不會私下里扣住信。”

“老夫人要是心不狠,太太又何至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魏書反手握住她,“太太再不要說喪氣話了,您才十八歲,還有那么長的日子......”

“好丫頭,我不過吊著最后的一口氣罷了,”她似乎是想抬手給魏書看,發現再沒力氣了,哂笑一聲,“我恨了老夫人兩年,原以為會恨她一輩子,臨死反倒看明白了。表姐從前總勸我,不要一頭扎在房里,親戚間也要多走動,我一概都沒有聽進去,到最后落得遭人陷害,名聲盡毀,不得不給人做了填房。可我的命又這樣苦,他如今撒手去了,鄧家的那些人,哪一個服我?扣了我的陪嫁,把咱們趕到莊子上來,若不是姨媽幫著,只怕我早就死了。”

魏書聽她說遭人陷害,前頭又說崔周氏和四姑娘,畢竟不是糊涂人,心里有了點兒想法,就問成嬌:“太太是說潛大太太害您嗎?可是她圖什么呢?太太雖然不與她親近,可也從沒得罪過她,她怎么......”

薛成嬌笑著搖頭:“當日是誰來引我出門?表哥如今又娶了誰?我著了崔琦的道,兩日未歸,到后來老夫人指著姨媽的鼻子罵,說我是喪婦長女,德行有失,虧姨媽整日里滿口的贊我,還想定給表哥,豈不知我這樣敗壞崔家的臉面。你都忘了嗎?”

她叫魏書把她安置躺下去,歪了身子看魏書,眼底是難得的清明,“潛三叔在七品的位置上六年都沒挪動過,昂表兄和顯表兄兩個人,讀書尚且不如二房的晏表兄,他們的仕途將來要靠誰?姨父他襲了老祖宗的爵,又列位九卿,表哥中了舉人,又是這一科的解元,前途是可以估量的嗎?不害我,眼看著姨媽托人做媒,把我定給表哥,三房還有什么盼頭?”

魏書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連連的搖頭。

薛成嬌伸手去抓她,伸到一半手就往下掉,最后還是抓上了床頭的紗帳,憋足了一口氣:“若有來世,若有來世啊!”

“太太

薛成嬌的手順著紗帳滑落下去,魏書撲到跪過去,搖著她手臂,哭著喊著叫太太,她的眼睛卻沒能再睜開。

邢媽媽聽見里頭的動靜,推了門跌跌撞撞的進來,見了這副情形,放聲大哭,嘴里直喊著“我的心肝兒啊”。

這一年,薛成嬌十八,帶著滿腔的恨意和無奈撒手人寰。

莊子里的并蒂蓮,在她死的那一夜,盡數凋謝,此后三年未開。

薛成嬌的游魂飄飄而去,把這人世間的辛酸全都看在眼里,從她進崔家的第一日,到她死在鄧家莊子里那一天,這七年間的種種,竟一一在她眼前重新閃過。

那一年她十一歲,她的父親戰死沙場,得皇帝追封了貞烈侯,她母親得知父親的死訊,一脖子吊死在了書房里,臨死前留下書信一封,托付她姨媽代為教養這個獨女。

于是辦完了父母大喪,她跟著姨媽來到了應天府,住進了崔家長房的小雅居里。

這一住,就是五年。

她姨父叫崔潤,是崔家長房大老爺,為人正派,很有崔家老祖宗崔昌銘當年的風骨,又敬她父親是為國捐軀,待她一向極好,就連姨媽家的旻表哥和瓊表姐也是不必說。

當日她住在崔家時,自問從不與人為難,不過是自覺孤女,不肯輕易與人交好,唯恐給人輕看了,還不如守著小雅居的一畝三分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房的心思竟如此歹毒,崔周氏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一心要把外甥女嫁給崔昱,深以為她成了絆腳石,竟然趁著兩位表哥赴鹿鳴宴未還,家中無人可替她分辨時,叫崔琦誆她一起出門去,又暗地里做了手腳,致使她兩日不歸。

她還記得回府的那日,姨媽抱著她痛哭,一邊兒看她有沒有傷,一邊兒追問她到底是什么人這樣壞——現在想來,當日崔琦獨自一人回府,姨媽那里肯定交代不了,大約是說她為人所擄,而她分明被人打昏,想來自然也是崔周氏設的計。

她的委屈還沒說出口,老夫人那里就叫了姨媽去問話,還特意吩咐把她也帶上。

那時候她就像個傻子,杵在敬和堂里,看著姨媽跪在地上,老夫人氣的臉色發白,張口就罵:“虧你是做當家太太的,竟連個閨閣姑娘都看不住?還成天跟我說她多好多好,喪婦長女無人教養能有多好!你竟還想說給昱哥兒。我看你的眼是瞎了!什么也不要再說,她這個樣子,傳出去敗壞我們崔家的名聲,她自己也再沒有好出路,鄧家的老爺年前死了太太,今兒我就做這個主,把她嫁過去做填房。還有昱哥兒的親事,你也再不許插手!”

于是三個月后,她草草的出嫁。崔家養了她五年,卻連一箱子陪嫁也不肯給,她帶著生母的一百二十抬陪嫁,還有姨媽暗地里給的兩千兩體己銀子,進了鄧家,做了十六歲的填房太太。

后來聽說老夫人定了崔周氏的外甥女給崔昱,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了,除了恨老夫人,這一輩子再不會剩下別的事情,每日渾渾噩噩,湊合著過去也就算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鄧老爺在成婚的第三年猝死,家里的孩子們爭權的爭權,奪財產的奪財產,誰會服一個十八歲的寡婦?于是架空了她,還扣了她帶來的陪嫁,把她趕到了莊子里,跟著她的只有她的乳母邢媽媽和從小服侍的魏書。

要不是鄧家最后的爭權奪勢,或許她還想不明白,她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何人的手筆。

薛成嬌想,她這一生,所有的苦難,并不是因她年幼喪父喪母,算來算去,竟全是因當日崔周氏的私欲陷害,如若老天真給她重來一次——算了,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她已經芳魂永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