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天亮得很早。
晨市上早早出了幾家早點鋪子,五六個人聚在個長桌上,邊吃著熱氣騰騰的早飯邊八卦著城中的趣聞。
“你聽說沒有,蘇家三小姐今晚上點大蠟燭——”
“大蠟燭?”一旁壯漢剔著牙,不以為然地嗤笑,“早不知叫人睡過多少回了,點哪門子的蠟燭?那天香樓的老鴇子還真會睜著眼瞎掰。”
“你懂什么?”一旁身形短小的精瘦男人不由笑起來,“這位蘇小姐雖一早就叫咱們陳大人開了苞,可總歸是個天仙般的美人兒,要是擱在從前,別說跟她睡上一覺,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就是想遠遠瞧一眼都不能夠……如今鳳凰掉進雞窩里,有的是人上趕著買她春宵一刻呢。”他說著,不由猥瑣地摸摸自己的下巴,無限向往,“小老兒我就是沒銀子,不然——嘿嘿,怎么也得去嘗嘗這千金大小姐到底是個什么滋味。”
大伙不由哄笑起來。
“你干脆把她娶回家當媳婦兒得嘞!”有人調侃道。
“那不成。”男人忙正色擺手,“我家婆娘雖丑,卻是個正經過日子的,這種女人……誰要真動了心思,非從頭綠到腳不可!”
眾人自然又是一陣哄笑。
“興許當初她跟陳大人那事兒只是謠言呢,”有人提出異議,“陳大人人品貴重,又豈是放浪形骸之輩——”
“年輕人,”年長些的老者語重心長地嘆道,“色字頭上一把刀啊!想當初陳大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便是一不小心著了道,又豈能怪到他頭上?只恨那蘇家小姐行為不檢,反連帶著把陳大人的名聲也一并敗壞了,害得他直到今日都不曾說得一門滿意的親事……”
眾人紛紛稱是。
鄰桌一個正在等面的年輕書生聽了這邊的葷言葷語,不由好奇地問同伴,“他們說的莫不是先前城東那個蘇家?”
“……應該是。
”同伴遲疑著答道,似乎不欲多談。
那人不由更好奇了:“蘇家世代為官,祖上還曾出過丞相,如今雖然——”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可總歸是名門大族,養出來的小姐又怎會是他們說的那般不堪?還有他們說的陳大人,莫非……”
同伴暗暗點了下頭。
他正想再問,攤上的高個兒伙計已經走到近前,拿油乎乎的抹布在桌上胡亂抹了一把,“這位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小生半年前初來貴地。”書生忙道。
“難怪你不知道這其中的典故,”大高個擦完了桌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要說蘇家三小姐的名聲,”他把手里的抹布探到他跟前,“聞著沒有?
油膩惡心的味道撲鼻而來,書生不禁厭惡地掩住鼻子。
“這就對了,”大高個笑起來,露出滿口黃牙,“真真臭不可聞啊!”
令所有看客失望的是,就在當天晚上,蘇家小姐忽然消失了。
有人說她不甘受辱,已于前一天夜里懸梁自盡;也有人說她被貪圖美色的采花盜救走,正隱匿在什么地方;還有人說,她被商賈之家買回去做了第十八房小妾……
可不管是什么,從此以后,再沒人聽說過這位三小姐的消息。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棱照進來,蘇謹晨悠悠轉醒。
勉強適應了耀眼的光芒,腦中卻是一片混沌。
這是哪?
當然不可能是她家。
蘇府已被朝廷查封——
族中男子悉數流放,女眷則……
“姑娘,您可終于醒了!”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圓圓的笑臉,清脆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歡喜。
蘇謹晨蹙了蹙眉,扯了扯干澀的嘴角正想開口詢問,卻瞬間被舌尖的劇痛刺得幾乎落下淚來。
天香樓,鴇母,梳弄……被抽離的意識一點點復蘇,不停在腦中回放那些羞恥的片斷,她臉上頓時慘白得沒了顏色。
……她,她有沒有……
不,不!身體沒有絲毫姜嬤嬤所說歡好后的異樣,她還是干干凈凈的!這個認知讓她忍不住驚喜得想大喊大叫,只是——舌頭……是不是已經被她咬斷了?
小丫頭見她情緒驟然地起伏不禁嚇了一跳,以為她是誤會自己從此成了啞巴,于是忙扶起她,好心解釋道,“您舌頭上有傷,現在還不能說話,不過大夫說等過了這幾日,傷口沒那么疼就能好了,您別擔心。”
她勉強使自己鎮定下來,感激地朝小丫頭笑笑,想了想,伸手做了個寫字的動作。
“您是想要紙筆么?”小姑娘問。
她點頭。
“有的有的,奴婢這就去拿。”說著,小丫頭忙不迭跑到外屋,竟真的拿了紙筆進來。
她朝小丫頭淡淡一笑,在紙上寫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是你救了我么?”寫完便無比認真虔誠地看著她,等她回答。
小丫頭不由羞赧,訕訕道,“對不住啊姑娘,奴婢……嘿嘿,奴婢可識不得幾個字。”
蘇謹晨微微一怔。她倒把這茬忘了。心里不由生出幾分愧意,不好意思地拍拍對方的手,似在道歉一般。
小丫頭大大咧咧地笑了笑,爽朗地問:“奴婢雖然不認得字,不過想來姑娘是要問奴婢的名字吧?”
好個冰雪聰明的丫頭。她趕緊點頭。
“奴婢叫芷蘭,是二爺專門撥來服侍您的。”
她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二爺?什么二爺?是救她的人么?
芷蘭剛一說完,忽然“啪”地一聲猛拍了下自己腦門,懊惱道,“瞧奴婢這記性!您才剛醒,奴婢就羅里吧嗦說了一堆,您一定餓了吧?奴婢這就叫人送吃的過來,您稍等啊!”
小姑娘說著就要退下,卻被她芊芊素手輕輕拉住。
“您還有別的吩咐?”芷蘭奇道。
她點頭,極艱難地開口,“……沐……沐浴……”只幾個字,已經疼得她額頭滲出細汗。
“好,您別急,奴婢這就安排。”
蘇謹晨看著她淺碧色的裙衫在視線里消失,眼角眉梢若有若無地浮現一絲苦澀——
直到現在,她仍難相信自己真的得救了。
她這輩子,運氣一向差得很,僅有的一次好運——
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不由自嘲地勾了勾唇。
不管怎么樣,她還好好活著。
干干凈凈地活著。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