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格馬利翁項圈重新涼了下來。
奧林匹克上空也有一塊巨大的金屬墻壁,同樣遍布著人頭大的孔洞,只是少了神之愛的那個“大廳”。被氣流般的強大力量裹著,林三酒一行人像子彈一樣沖出了金屬墻壁,一頭扎進了一片深藍虛空里,悠悠地飄了起來。
久違了的深邃宇宙。
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銀白絲線,仍舊像記憶中那樣漂浮在幽暗星空里,將這片宇宙分割成了塊無數棋盤格似的深暗藍。
兩人一蟲重新恢復了形體,互相交換了一個目光,都提防了起來。
人偶師眼周亮粉像是干涸了的鮮血一樣,深濃得近似漆黑。他單薄得像紙板人一樣的身體周圍,仿佛忽然陰沉沉地壓下了濃重的烏云,叫人甚至不敢直視他的表情。他身上的傷還是一樣觸目驚心,貫穿了半個身體。
“那個變態呢?”
大肉蟲來回轉了轉,四下看了一圈。它看起來如同無數大肉筋擰成一條的毛巾,模樣讓人頭皮發麻;與其惦記一套生殖系統,林三酒覺得還不如先讓數據體給它整一下容。
“你們記住,”在二人一蟲分散開、去搜索最高神的蹤跡前,林三酒低低地對兩個同伴道:“不要碰到那些白色光線。那是數據體用來儲存流通信息的管道,我們一踏足進去,它們整個族群都會知道我們來了。”
她這句提醒往常一定會惹得人偶師不耐煩,但此刻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一轉身,留下了一個黑沉沉的背影。
漫無目的地在虛空中游蕩了一會兒,林三酒打量著面前無盡的銀白絲線,抿了抿嘴角。其實根本用不著搜尋,只要目光一轉,就能把這一大片宇宙盛進眼里了;當然,哪兒也沒有最高神的影子。她剛想到這兒,碰巧靈魂女王也遠遠地傳來了一句話:“這兒到處空空的,根本沒有能藏身的地方,他肯定已經跑了。”
難道最高神已經進入了那些白色光絲里?
那可就糟糕了……假如最高神已經和數據體匯合了,那他們一行人隨時可能被數據體抓住。
“我說,要不咱們趁著沒人,趕回神之愛吧。”靈魂女王像條肥蛇一樣游了過來,“何必非要和數據體打架?早點回去才是正事。”
正如林三酒掛念著身處神之愛的貓醫生和胡常在一樣,靈魂女王也惦記著它的族人。
“你們走吧,”人偶師遠遠聽見了,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我不需要你們。”
唯有人偶師無須惦記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惦記他。
大肉蟲一愣。它不清楚云守九城那段重現的記憶,剛想說話,人偶師傳來的每一個字就像是凍結冰霜的刀鋒一樣,切斷了它的話頭。“要么我搗毀這個地方,要么我死在這里。不用勸我,你們早點滾。”
林三酒和靈魂女王不由對視了一眼。
“既然大人都這么說了,”大肉蟲伸出一條紅紅的肉肢,朝人偶師的背影揮了幾下,“那我就恭敬不如從……”
它話沒有說完,后頸上肉皮就被人一把揪了起來。
“那可不行,”林三酒忍著滑膩觸感,將靈魂女王的嘴捏住了。“誰知道你把貓醫生藏哪兒了?不跟你一起回去,我不放心。”
“我可以告訴你。”
林三酒歪頭想了想,開了口。
“萬一你騙我呢?再說,我看見你這種自以為自己是英雄的樣子就惡心。”她有意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像對方一樣尖酸,“你覺得就你厲害?就你了不起?就你能打數據體?”
人偶師猛然一擰頭,眼周顏色急速深邃幽黑了下去;但微微一頓,顏色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淺淡起來,直至變成了近乎透明的灰。
那句話人偶師不知對林三酒說過多少遍,她聽得都膩了;現在把后半句改了一下,可真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一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靈魂女王在她手底下微微顫抖了幾下。如果這個時候放開手,想必它一定會第一時間和林三酒劃清界限。
人偶師的背影像是凝住了一樣,仍舊立在不遠處。要不是他露出來的皮膚實在太過蒼白,他看起來幾乎要與遠方深黑的宇宙融為一體了。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他沒回頭,只是冷冷地笑了一聲。“當然,我也不想勸你。”
靈魂女王怔住了,大概沒有見過如此好脾氣的人偶師。“二位,”大肉蟲掙扎著從林三酒手里拔出一張嘴,“你們斗志旺盛是挺好……可是咱們拿什么去打?”
“倒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喲。”
當這句話傳入幾人腦海時,二人一蟲不由驀然一驚;林三酒回頭一瞧,目光落在身后金屬墻壁上,心下登時明白了:“最高神還在金屬墻壁上的洞里!怪不得我們哪兒也看不見他,原來他一直等在洞口里沒出來!”
“答對啦。”
在二人一蟲迅速警戒起來的目光下,似乎有一個什么東西從一個人頭大的黑洞里撲了出來——不過那也很有可能是他們的心理作用。轉眼之間,金屬墻壁前就多了一個緩緩站直身體的高個兒男人;他仍然是那么俊美,也仍然赤裸裸地身不著寸縷。
人偶師像是一道黑夜中的疾風,身子一晃就不在原地了。
然而身處于數據流管庫,有一個最大的討厭地方:人像是飄在水里一樣,即使平時是閃電一般的速度,此刻也遲滯沉緩了。唯獨不受這條法則影響的,偏偏是最高神;他游刃有余地原地一跳,在腳下沒有支撐點的情況竟高高地騰了空,恰好躲過了人偶師。最高神長長雙臂一舒展,反手抓住了金屬墻壁,居高臨下地望著二人一蟲笑了。
“也想把我變成人偶?”最高神年輕俊美的臉上,又一次泛起了快活的神氣,仿佛世間萬事萬物,于他都只是一場游戲。“在奧林匹克都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在這兒呢?”
“這里又怎么了?”林三酒有意問道。
“你們不也很清楚嘛。”最高神朝遠方的銀白絲線抬了抬下巴,綠眼睛里亮著光。“這兒是數據流管庫呀,是數據編寫和解讀的天堂。”
“你這么會編寫,怎么不給自己編寫一條褲子?”靈魂女王猛地尖尖問了一句,“別晃了!趕緊下來!”
最高神居然還真從善如流地雙手一松;由于缺少重力,他從金屬墻壁上悠悠地掉了下來。他一邊控制自己往下落,一邊看了看人偶師,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你們真是我在奧林匹克里遇見的最有意思的進化者了。我現在,有一種很驕傲的、當爸爸的感覺呢……”
“等等,”林三酒突然攔住了蓄勢待發的人偶師,緊緊盯住最高神的臉。她一向直覺敏銳,此時不由脫口而出:“你和數據體……關系不好吧?”
最高神總算是落到了幾人眼前。
他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像是被冰水洗過了一遍,只剩下隱隱約約、毫無笑意的一點影子:“……你怎么這么說?”
“你比我們早進來,在這里的速度又那么快。你不去通知數據體,卻躲在金屬墻壁里聽我們的談話。”林三酒頓了頓,“而且,你聽見我們討論怎么和數據體作戰,你就出來了……這不難猜。”
“對,不難猜。”靈魂女王像回聲一樣趕緊附和了一句。
最高神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抓了抓一頭蓬松的金棕色短發。“嗯,算你說得有點道理。得知你們和數據體也是敵人,爸爸就放心了呀。”
“少說廢話,你到底是什么人?”林三酒立即問道,“你和數據體有什么聯系?”
“剛才還有點聰明人的樣子,這么快就又原形畢露了。”最高神嘆了一口氣,“我憑什么就要乖乖告訴你呀?”說到這兒他一笑,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渦。“這樣吧,你再猜猜,我接下來要干什么?猜出來我就告訴你。”
林三酒一怔,剛一皺起眉頭思考,卻見對面的赤裸男人一個擰身,腳尖一點,就轉身朝身后金屬墻壁直撲了過去——這一次,他的目標不僅僅是墻壁本身了;最高神在眨眼之間,一把抓住了一個孔洞的邊緣。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最高神明明已經攀住了孔洞邊緣,還不等翻身沖進去,卻猛一縮手,從金屬墻壁前飄開了。在他眼前就好像多了一個無形的橡皮擦,將墻壁上的孔洞迅速地擦掉了一大片,露出了底下灰灰白白的一片,什么也沒有。要是他剛才縮手慢了,也許連那只手也會被一起擦掉,變成灰白色的底格。
頭一回,最高神略微變了臉色。他回頭看了一眼,人偶師慢慢地擰起了半張臉,勾起了一邊嘴角。
“我這個物品的使用限制很多,不過你運氣真好,它的時限剛剛恢復了。”
他陰沉輕柔的聲氣,仿佛不用真說出口,也能回響在林三酒腦海里。“你不應該露頭的……我的人偶里,正好少了一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