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二十七章禍福
作者:驚年渡
更新:2017050710:56
字數:2459
張把眼睛從梨木雕花的屏風那里挪到她斜對面跪坐的徐王妃身上。
她看到徐王妃的身體在微微的顫抖,這種顫抖是些微的,斷續的,伴隨著深深的吸氣——這是徐王妃在努力壓抑咳嗽的結果,她不想在聽講《紀非錄》的時候,打斷監生的講話。
張每看到王妃喉嚨上下滑動一次,心里就揪緊一次,她知道硬生生把咳嗽憋回去是什么感受,她自己都覺得難受,但是沒有絲毫辦法,堂中央的監生正在嚴肅而堂皇地說著大道理,滔滔不絕地不吝用最批判的話語貶斥《紀非錄》里諸王的罪行。
她只能將這種憤懣收藏在眼底,低下頭來將手中握著的念珠撥弄地更快了。然而卻不知道,自己的身后還有一道目光,已經注視她很久了。
高煦一直盯著張捏著珠子的手指頭,和他見過的那許多愛染指甲的女人的手完全不同,這個女人的手指頭尖尖的,淡粉色的指甲盈潤光澤,一顆顆珊瑚珠子從她手里捻過,好似也把他的心弄得癢癢地,他不由得多凝視了幾秒。
然而就這一點動作,居然被立在堂上的監生看到了,他似乎立刻就捕捉到了高煦的心不在焉,重重地哼了一聲,點他的名兒:“高陽郡王,學生方才講解了什么,請您再略略敘述一遍。”
一絲陰沉自眼中閃過,但很快消失,抬起頭來高煦還是那副懶散的樣子:“大人講的這些污穢的東西,我今兒聽過一遍,回去必是要洗洗耳朵才行,哪里還能從嘴里說出來?”
這話乍一聽沒錯,聽到污言穢語洗耳朵是一種高尚的行為,但是高煦的話,似乎還有第二種意思,他到底說的是諸王的罪行污耳朵呢,還是這個監生講的大道理污耳朵——這就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這監生似乎也聽出了高煦的譏諷,他也微微冷笑道:“縱觀曩古之裂土分封者,不下數萬,自黃帝至于堯舜禹湯周諸國,再至漢、隋、唐、宋南北諸國,能得善終者少,得惡果者多——高陽郡王知道原因嗎?”
高煦也不答話,就聽這監生慷慨激烈道:“因為這些分封諸王,上不知天意,違背君命;對奉天勤民之道,茫然無知,放肆不才,奢侈無度,淫佚無厭,酷虐百姓,所以殺身亡國,具載史冊,如此皆為前車之鑒,難道不能為后事之師,高陽郡王其鑒之!”
如此誅心的話,讓奉祀所里所有人都聽得暗暗發怒。這監生用古往殺身亡國的藩王做比例,實在是令人發指,且不說燕王一家清清白白沒有做絲毫不法之事,就是做了,也不能用如此誅心的言辭侮辱。
高煦就哼了一聲道:“不知道皇爺爺遣你來,是宣諭呢,還是面斥?”
“皇上遣我來,”這監生道:“自是宣諭。”
“那你字字句句暗藏機鋒,我怎么瞧著,你好像是在咒罵我,讓我殺身亡國,”高煦道:“難道皇爺爺讓你來宣諭,就是說這些誅心的話來折辱我嗎?”
這監生倒也有點風骨,不折不撓道:“高陽郡王此言差矣,學生所說的每一句,,都是《紀非錄》里皇上親筆寫下的話,是皇上對藩王的教諭,希望所有子孫知曉禍福,有則自新,無則加勉,愿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孫孫與國同休,也讓皇上在垂老之年,得見子孫施孝行善,始終于天命。”
這樣義正言辭的一番話沒有使高煦動容,反而道:“這道理真是說得冠冕堂皇——所以你是覺得,秦齊周代四王所犯的罪過,是無可赦、不容誅,是令君父憂心,讓天下人唾棄的大罪過了?”
“難道郡王覺得不是嗎?”監生反問他。
“我看不見得吧,”高煦還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祖訓錄》里說,凡親王有過重者,重則降為庶人,輕則當因來朝面諭其非。靖江王是被降為庶人了,但是他罪過深重而且早就死了。余下這《紀非錄》上提到的我秦齊周代四位王叔有無被降為庶人?他們既然沒有被降為庶人,那就說明這罪過還是輕的,還不到殺身亡國的地步,那這‘殺身亡國’一詞是從何而來的?還請監生教我。”
“郡王既然通曉《祖訓錄》,那就應該知道‘輕則當因來朝面諭其非’這后面還有一句話,‘或遣官諭以禍福,使之自新。’”監生道:“學生就是來給君王曉諭禍福的,郡王既然住著高堂大殿,享受錦衣玉食,就應該知道這福分是皇上賜予的,若是放肆不才,淫佚無厭,違背君命,那滔天禍事頃刻而來!學生只是拿古時候不能守國謀身的藩王做比例,他們就是學生口中的‘禍’,請郡王看清了他們敗亡的原因,然后引以為戒,這就是學生的本心。”
高煦的眼睛瞇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或遣官諭以禍福,使之自新——請問監生,這‘官’,是什么官?”
那監生嘴巴張開了又閉上了,高熾拖了一個長音腔道:“我怎么記得,《祖訓錄》里說,凡親王有過重者,遣皇親、或內官宣召,你是皇親還是內官?”
“郡王休要辱我!”這監生勃然大怒道:“學生是朝廷使者——”
高煦呵呵笑道:“休怪休怪,既然不是內官,那就是官員,可是我怎么記得,國子監監生,只有學成畢業之后,才能授官呢?還是我們久居北平,離京師遙遠,竟不知京師已經改了制度,監生在校也可授官了?”
眼見這年輕的監生怒發沖冠,燕王急忙呵斥道:“孽畜,休得胡言!”
燕王和長史將監生請到后殿去歇息了,徐王妃轉過頭來,見高煦還是那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有心要斥責他兩句,但是張開口來,卻又是一串接連不斷的咳嗽。
張急忙扶著她,給她捶背順氣,端詳她面色,憂心道:“母親面色不好,這咳疾太久了一些,等這些日子倒春寒過去了,天氣暖和一些,不如我陪著母親去外頭走走,興許能好得快些。”
徐王妃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
“高煦,”徐王妃道:“你一時痛快了,卻要給府上惹下禍事來,那使者如何肯與你罷休,回去之后在皇上面前,定要參你不恭敬的罪過。”
“便讓他參去罷,”高煦倒不以為意:“凡風憲官,以王小過奏聞,離間親親者斬。這可是皇爺爺說的,他要是告我,我也有辭對他,明明是他先辱我,而且曲解皇爺爺本意,不信他還能顛倒乾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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