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王妃道:“四夷之民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于華,就不能稱之為夷狄,皇上也說過,如色目、蒙古、女直,有才能者,不拘于類,許擢用之。如今火真雖然是蒙古人,但是誠心歸順,殿下用禮儀教導他,使他知道漢人的衣冠禮樂,他就不能再以蠻夷視之,而要一并平等看待。”
“是,”張笑道:“今日見火真夫人,漢話也說得很好,禮儀也很完備。”
“這就是慢慢教化的結果,”徐王妃道:“他日還會有更多的蒙人或者異族人歸附,都要平等視之。”
張點點頭,又笑道:“今日看見父親麾下眾將的夫人,有最年長的唐指揮的夫人,和最年少的朱千戶的夫人,兩人像是差了兩輩一樣。”
“指揮唐云,”徐王妃笑道:“是諸將里最年長的,素來忠信謹慎,和孫巖一樣應該算是跟隨殿下最久的一批老人了,不過年歲真的大了,去年孫巖就致仕了,唐云也提過幾次,只是殿下不許罷了,不過看他精神還健旺,我也覺得他是不該這么早就回家養老去。”
“朱能倒是年輕,”徐氏道:“殿下也有意把他培養起來,他父親朱亮,就是一員勇將,致仕沒多久,朱能嗣職,看著也是勇武,打仗時候每次都沖殺在最前面,要不了幾年,怕是積累功勛,還要坐到指揮僉事的位置上呢。”
張又道:“今日還有一位夫人,似是不茍言笑。”
張注意到叨陪末座的一位夫人,三十歲中人,眉目卻不太像北地女子,纖眉巧目,然而沉默寡言,大家說笑之時只是附和著笑,從始至終也沒有說過幾句話——然而更讓她感覺奇怪的是,徐王妃也沒有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要不是臨走時候,這位夫人單獨向王妃作了幾個揖,她也不會發現這一點古怪的地方。
以王妃的性子,定當如春風化雨一般能照顧到所有人,但是對這位夫人,王妃卻選擇視而不見,但是如果真的是視而不見的話,為什么又傳她過來呢,相見爭如不見不是最好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個話,一邊觀察王妃的神情以便確定自己是不是踩到了雷區,然而徐王妃的回答是很微妙的:“你說的是百戶孟春的夫人施氏吧。”
“她不愛說話,”王妃沉吟了半晌,終于道:“你不須要過問太多,日后見了,禮敬即可。”
看來是有不為人知的事情,張低頭應諾,心里覺得駭異。王妃讓自己對這位施夫人禮敬,那就說明這位夫人一定是大有來頭,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身份,如此諱莫如深。
張晚上回去,就看到高熾已經洗浴過了,披著頭發坐在床頭津津有味地看著書。
“天下有真正好學之人嗎?”張輕笑一聲:“如果有,說的就是你吧!自從我嫁給你,就發現你可謂是可以一日無飯吃,不可一日無書讀。”
高熾胡亂應和了兩聲,還在埋頭看著書。
張就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發,發現是半濕半干的,而床邊并沒有毛巾梳子包頭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他是洗完了澡就坐在床邊,沒有人服侍擦干頭發。
張就怒道:“你怎么不喚人進來,頭發這么濕,是要感冒嗎?”
高熾便道:“已經擦干了一遍了,我嫌他們影子映在書上,就讓他們先下去了。”
張就從匣子里取了紡絲棉布手巾,坐在床邊上給他擦頭發:“你這看得什么書?”
“方輿勝覽,”高熾道:“還有大明志書。”
“是地理志書啊,”張道:“朝游北海暮蒼梧,這樣的愿望是不太可能達成了,不過看前人編寫的這些書,似乎也像是能飽覽河山一樣。”
高熾忍俊不禁道:“你說的那是游記,我看的這兩本是衛所都司編纂的記錄疆域、道里、田賦、戶口、關塞、險要的。”
張就意興闌珊道:“那這有什么好看的,看這地方志,有多乏味啊。”
“你不愛看這個,”高熾笑道:“難道愛看摹山范水、專門記游的雜記、游記之類的東西?”
“看那總比看這些枯燥無味的東西強,”張道:“最起碼寫情寫景,言之有物,像《永州八記》、《小石潭記》、《游褒禪山記》,再或者《桃花源記》、《赤壁賦》,這些文章就名垂千古,地方志也就是地方志罷了。它們之間的區別就是這些游記不僅勾勒了大好河山的瑰麗景致,而且寄托了文人的情懷,借物喻人或者寓情于景,總之帶有了個人色彩,是有情懷的東西,你讀書是喜歡這樣的文章,還是干巴巴硬邦邦的東西?”
“那自然是更喜愛這類游記了,”高熾也承認道:“不過這樣的東西,其實就是作者本人的述心記錄,他要描述和表示的是自己的情感,有意于描摹點綴,托興抒懷,大抵是看過之后,只記得這一番感懷,而不是這一處地方。”
“這倒是,”張也道:“像《大唐西域記》、《洛陽伽藍記》這些游記,也不單純是描寫風物,而是摻雜佛教信仰的歷史故事類筆記,想要單純找一本徹徹底底一切皆以實測為基礎的游記,大抵只有《禹貢》、《水經注》了罷。”
“置萬里道途于度外,”高熾笑道:“這樣的人可太稀少了些罷!誰愿意千里跋涉備嘗艱辛,放棄安逸安穩的生活,明知有多少未知的危險,有多少歧路崎嶇,卻仍放舟作萬里遐征,舉足成千里之行呢?”
“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人是不缺乏有志者的,前人既然有,”張道:“那后人也一定有追隨的人。說不定在咱們有生之年,還能看見這樣一個人。”
“若真有此人,”高熾微笑道:“我一定要給他作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