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四十章 格物

第四十章格物

第四十章格物

作品:

作者:驚年渡

她腦子里一邊想著工正所發生的事情,面上卻不現分毫,而嘴上依然在和高熾說著話:“天牛能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是嘎吱嘎吱跟鋸木頭一樣,而且很有節奏地一響一停,另一種是細微的嚶嚶聲,你捉住了它,它驚慌逃命就是這么個聲響兒。而且這東西笨得要命,你去捉時手碰到它的身上,它也根本不張開翅膀飛走,總是等被捉到以后才慌了神。不過千萬要小心被碰它的頭,因為這東西連木頭都能咬穿,何況人的手呢,要是不留心被咬一口,可是生疼!”

“我二哥以前抓過這東西,”張道:“喂雞吃,雞可喜歡吃這東西了,他有個這么大的罐兒,用鐵絲挑下來一只就裝進去一只,他比別人都懂得玩兒,比如說找來細線,一頭系住天牛的頸部,一頭用手牽著,這東西為什么叫天牛,也就為著爬動的時候還真有點像牛耕地一樣,不過往往爬不上幾步就掙扎著飛起來了,但是飛起來更好玩,因為它脖子上套著繩兒呢,就跟放風箏似的,你看它飛高了就扯繩兒,輕輕一扯就飛回來了,我二哥最本事的地方就是一只手上套了五只天牛,還能指揮這東西往不同方向去飛。”

張說得眉飛色舞,把高熾和園子里伺候的人都聽得笑起來。

“聽你說話,真是有如歷歷在目一樣,”高熾道:“你們小時候怎么就有這么多樂子耍。”

“是你生在天家,沒什么樂趣只是讀書了,”張喝了口湯,把碗放下隨意指了個服侍的宮女道:“你問問她,我看她手上有繭子,想來也是做過不輕的農活,你問她是不是也捉過這些蟲子喂雞吃。”

高熾望過去,那宮女微微垂著頭似乎也知道指的是她,就道:“回娘娘,奴婢小時候也捉過許多蟲子,自然也捉過天牛,除了娘娘說的賽飛這種玩法,奴婢老家也有個釣天牛的游戲,也是與賽飛差不多,方法是在盆中置水,置一魚形小片,穿孔系線,另一頭系在天牛角上,小片蓋在天牛身上,然后將天牛置于另一小木條上,浮于水面,天牛四面環水,局促不安,頻頻揮動觸角,形同釣魚,如此得趣。”

“蟲子也有這樣新奇的玩法,”高熾道:“我小時候不過是掏掏螞蟻洞罷了,這么說來,你也是知道天牛是害蟲了?”

“如娘娘說的,”那宮女道:“此物確實是害蟲,腐蝕樹木,還危害莊稼。”

“看來確實是我孤陋寡聞了,”高熾道:“還是我農書讀的少,居然不記得書里有寫。”

“你這一句話說出來,我便要好好反駁你了——”張放下筷子非常認真道:“先說觀古論今,有多少正兒八經寫農事的書,也就是一本《齊民要術》為人所知罷了,這本書的價值,我看要比許多所謂深奧的學術論著高多了,可惜世人總是覺得農事十分粗鄙,根子不過源于孔子不教稼穡,也反對樊遲學稼穡罷。”

“要是有一天,”張道:“能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這世間就不會有那么多酸腐的儒生了,須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一切事物都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張一共說了兩點,一個是世人都所謂農事粗鄙,鮮少有關于農事方面的書,約摸是覺得一部《齊民要術》也總結地差不多了,所以不是高熾讀的書少,而是這樣的書籍本來就不多。第二點就是細化格物致知的道理在農事上,要真正獲得一方面的知識,就要去探究事物的原理法則,就要“躬行”,親自去看去觸摸,紙上的道理終究是紙上的,越看地深,反而越脫離實際,高熾就是如此,居然至今不知道天牛是個害蟲。

高熾被說得一怔,良久反而道:“若是真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那一定是這個人最不能言說的悲哀。”

“不過你說的格物致知,”高熾道:“用在這里,真的是很妙啊!”

張也是大為驚奇,就道:“格物致知,難道不是考察事物從而獲得知識的意思嗎?”

“你如何就如此能確定呢,”高熾反而問她:“要知道,程朱之前,格物致知不是你所說的這個意思。”

按高熾所說,“格物致知”這個詞,出現在《大學》這部書里卻未在其后作出任何解釋,所以它的的真正意涵,一直都有爭議和不同見解,比如說最早注釋的東漢鄭玄就將它解釋為事物之發生,是隨人所知喜好,“致”是到來的意思,即“其知于善深,則來善物。其知于惡深,則來惡物。”這個說法一直延續到宋朝,直到程頤和朱熹還有司馬光和陸九淵站出來提出了新觀點。

“程頤程顥和朱熹的觀點很近似,”高熾道:“認為格物致知是窮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達至極。就是說,知道一樣事物的道理,這并不足夠,還要繼續鉆研下去,鉆研地越深,就會發現事物的道理不會窮盡,而知識也不會窮盡。”

張大喜道:“這就是我說的意思啊!”

都說朱程理學如何害人如何作惡,可是你瞧,這樣格物致知的道理,卻解釋地如此好——在張的認知里,事物就是要不斷窮究不斷鉆研的,不管研究科學,研究人文學,越是考察至深,越能發現和掌握事物的規律,也就獲得了更深更高層次的知識。

“朱程的觀點,”高熾遲疑了一下:“在宋朝時候,其實始終都不是主流。也就是宋末和前元,才逐漸重視了起來,而如今,皇爺爺既然已經確定了科舉從四書中破題,所有的儒生學的就只是朱熹注解的四書了。”

“朱熹其他的說法我暫且保留質疑的權力,”張道:“但是對格物致知的解釋,我覺得是正解!”

“那你不聽其他人的不同見解了嗎?”高熾笑道。

“聽,聽,”張道:“司馬光和陸九淵怎么說呢?”

“司馬光覺得‘格’這個字,是抵御和捍衛的意思,”高熾道:“也就是說,他覺得格物致知是抵御外物誘惑,而后知曉德行至道。”

“哦,”張忽然覺得這樣的說法似乎也有道理:“就是拋開環境外物影響,追尋他的大道通途。”

“那陸九淵又是怎么解釋的呢?”張問道。

“陸九淵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高熾道:“他說,宇宙天地就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不變的宇宙天地。人同此心,而心又裝著同樣的道理,這個道理就是天理、人理、物理,所以萬事萬物都完完全全裝在你的心里,根本不需要外物去教導你,你這一生所要做的,就是探尋自己的心,因為你的心被外物蒙蔽住了。所以你一直、一直要去想方設法革除這個蒙蔽你的外物,這就是格物,所終將獲得的,是你一顆原原本本的心。因為這個心里早就裝著所有的道理,所以你革除了外物,自然就明心而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