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五十四章 華夷

高熾就努力克制了笑聲,把自己笑得酸痛的臉頰揉了揉,道:“讓他進來吧。”

張就看到含冬領著一個身材不大的男子進來了,行了大禮之后就低眉順眼地躬身侍立。張仔細一瞧,發現這人臉和鼻子都有些長,顴骨上肉又多又飽滿,但是耷拉眼、眉毛還又淡短不成型,嘴巴更好笑了,感覺是凸起來的但是又是兜兜嘴。

“你是亦失哈?”高熾和顏悅色道。

“奴婢是。”這個人聲音其實不如他面貌老成,聽起來好像少年的聲音,不過漢話卻說得很流利,“拜見世子,世子妃。”

“你多大了?”高熾似乎也有和張一樣的疑問:“我瞧不出年齡來。”

“奴婢今年十七。”亦失哈道。

高熾驚道:“遼東真是風刀霜刻,你看起來不似十七,倒像是三十七一樣。”

“你漢話既聽得明白,”高熾道:“也說得明白。”

“是,”亦失哈道:“奴婢是部落中的采野人,四方都去過,不僅能說漢話,也會蒙古話和朝鮮話。”

張皺眉道:“你是哪個族,哪個部落的?”

“回娘娘,奴婢原是海西女真人,”亦失哈道:“后來部落與女真胡里改部起了仇隙,胡里改部女真打過來,部落西遷,我被胡里改部帶回去,處了宮刑,一直散養著。”

張心里說不上來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高熾又問道:“海西女真有多少部落?你原先所在的是大部還是小部?”

“海西女真部落很多,”亦失哈道:“說大也不過千八百人,說小也有三五百,部落族人如果按居住地區分,開原北近松花江,曰山夷;北抵黑水河一支,曰江夷。”

“奴婢所在的部落屬于山夷,”亦失哈道:“姓呼倫納蘭氏,居呼倫河一帶,部族七百余人,算是大部了吧。”

高熾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回憶,良久道:“納蘭是大姓了,是金代女真白號之姓中封廣平郡的第二大支系三十個姓氏之一——”

“世子有所不知,”亦失哈道:“納蘭氏是金代就有的女真姓氏,海西女真都姓納蘭,只是女真不重姓氏,常常以地為姓,以此區分。奴婢所在部落在呼倫河,就為呼倫納蘭,居住在輝發河的就叫輝發納蘭。”

“居住在葉赫河地方的,叫什么?”張忽然問道:“居住在烏拉河的呢?”

“便當稱作葉赫納蘭和烏拉納蘭,”亦失哈道:“只是葉赫河和烏拉河并沒有女真族人定居,海西女真大多集中在呼倫河畔。”

“原來此時海西四部還未形成,海西女真在混居雜居著。”張想起葉赫那拉兩個著名女人,一個葉赫老女東哥,一個慈禧太后,攪風攪雨最后還喪盡了清朝。

“你這個我聽明白了,”高熾笑道:“呼倫納蘭不是姓,納蘭才是姓,呼倫、葉赫是地名,就好比漢族人說的河南李氏,河北王氏一樣,就是姓李姓王,不姓河南李河北王。”

“是。”亦失哈道。

“所以你現在是在王府中謀事嗎?”張問高熾:“他怎么跟來的?”

“是父親到女真胡里改部,”高熾道:“他做譯者,父親見他語言流利,就問阿哈出討要過來了。如今是跟在海童手下做事吧?”

“是,”亦失哈道:“海公公讓奴婢先熟悉宮中各部,然后去馬房看馬。”

“不要嫌喂馬是馬夫的活計,”高熾道:“馬房的馬也分種類,蒙古、女真和朝鮮的馬都不一樣,你應當熟悉這個,海童遣你過去也是看重你的才能。況且不只是咱們宮里有馬,外頭專有一個馬場,也養著上千匹好馬,也是公宮里派人過去看管。”

亦失哈走后,張就不悅道:“為什么要讓女真人到咱們府里謀事!豈不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父親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高熾反而驚異地看著她。

“開什么玩笑,你豈不知華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國,幾變于夷,”張道:“羌胡為禍,有史不絕。華夷永判,殊不同路!”

“你的華夷,”高熾看向她:“是如何區分的?”

“東方曰夷,被發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張張口就來:“我看蒙古、女真就是夷狄,這兩族從漢時即為匈奴、肅慎,屢竊神器,禍亂中華,如今皇帝好不容易趕走了蒙人,難道還要讓夷狄膻腥,污染華夏嗎!”

“你這就是簡單地界定華夷了,”高熾道:“居絕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的人,在你眼里都是蠻夷了。”

張剛要點頭,但是忽然又想起來歐洲中東甚至美洲這些西方國家,豈不是都成了“蠻夷”,她就又不能確定了。這么一對比似乎又是中國和外國的區別了。

“建立中國者,太昊、少昊居東海之濱,后世謂之東夷。炎帝、黃帝出自西北,游牧而至中原,正是所謂北狄。兩昊與炎黃交會,中國才由此而生。”高熾道:“周文生于東夷,大禹出于西羌,這都是圣德之君。更何況還有唐朝,李氏一族身上還有鮮卑族的血液呢,嚴格論起來,中國的夷狄華夏之辯,早就無法界定了。”

張不能解釋,她怎么能直接跟高熾說:“南明之火,就是被東北女真的黑水給滅了呢!”

她便道:“你這么說,簡直就是否定皇上的功業,難道《祖訓錄》里說的你都不記得了嗎——胡戎與西北邊境,互相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時謹備之。所列出的不征諸夷國名,并無蒙古國,女真國!”

“蒙古是宿仇,情有可原,”高熾反問道:“女真自金朝覆亡之后,四分五裂,如今歸于披發左衽去,在蒙古、朝鮮的夾縫里歷經艱辛地生存,哪里又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