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十六章 瞞天過海

第十六章瞞天過海

第十六章瞞天過海

高熾三人雖然回了北平,但是朝廷的斥責詔書也緊接著就到了,因為涿州地方官上報高煦擅自鞭笞驛丞,百官紛紛上書指責,皇帝似乎有些懊悔放回他們,詔書中說高煦“勇悍無賴”。

而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六月一日的時候,燕山衛百戶倪諒忽然跑到北平都指揮使司那里,告發燕山衛官校于諒、周鐸有密謀,發舉了若干陰事——而這兩個人正是奉命營建地穴,打造兵器的頭目之一,這個叫倪諒的百戶雖然沒有直接告發燕王軍事叛亂,但是朝廷將于諒和周鐸二人從王府直接提走,連都指揮使司都沒有經手,直接押送去了京師,然后經過一番問訊后被處死。

新帝從這兩個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燕王的陰事,他又一次詔責燕王——

這是非常不好的預兆,這已經確認朝廷那方面也是不好欺哄的,他們也知道了朱棣的反心,所以這已經不僅僅是懷疑的問題了,朝廷隨時都有可能收逮燕王。而燕王的準備工作太過遲了,他們沒有充足的準備,驟然起事兇多吉少——

于是燕王開始裝瘋,剛開始幾天對外宣稱是發病日重了,王府眾人朝夕伺候在床前,然而燕王半夜發病起來,赤足跑出殿外,引得眾人追逐一番,又好好躺回床上,第二天就說根本不知道。第三天半夜又開始說胡話,然后又從床上跳下來,一頭栽到院子里的大水缸里,驚得眾人七手八腳把人撈出來。

王府的醫正劉觀診治之后,對外說燕王是喚了瘋病,此病無藥可醫,瘋病和高燧的狂癥完全不一樣,因為狂癥有不發的時候,不發的時候就是正常人;而瘋病是神經錯亂、精神失常,以后病人就是個徹底的瘋癲之人了,就看現在燕王的若干不能解釋的舉動,這已經是瘋人了。

燕王如今越來越瘋起來,他又臥在后花園的樹底下,一臥就是一天,終日不醒,誰叫也不醒,還是被人抬回寢殿去的。他半夜又起來,披頭散發地找水喝,喝了又胡言亂語說自己是玉皇大帝、三清圣人,闔府沒有一時半刻是清靜的。

燕王裝瘋是瞞不過徐王妃的,但是居然瞞過了三個兒子,高熾幾天的時間就瘦的背上能摸見骨頭了,高煦下巴上面起了青黑的一層胡茬,高燧受高熾差遣,在北平及周邊縣城里張榜召名醫,他走之前還沒有料到燕王能發這樣重的病,回來還并沒有認出燕王來,因為那個襤褸像乞丐一樣在市井之間游逛,奪取酒食的人,怎么可能是燕王呢?

“怎么了,”燕王拄著拐杖坐在市肆酒家里,不滿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店家:“叫你與我比試,我贏了就要拿走你的酒,你是舍不得你的酒嗎?”

但看如今的燕王,臉龐干瘦,皺紋都要擠出了褶子,活像裹了層樹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雙眼,左眼珠子瞇著,乍一看比那針尖兒縫大不了多少,像是瞎了。可一瞅那右眼,卻是血紅血紅的瞪著眼,像得了紅眼病,被這眼睛一盯,店家頓時嚇得哆嗦,擺手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燕王就樂呵起來,道:“那咱們就抖空竹,說好了,我能抖一刻鐘呢,還能抖雞上架,你若是比不過我,可要仔細你的酒!”

空竹是一種用線繩抖動高速旋轉而發出的響聲的玩具。像燕王手里這個空竹,是木質中空,單軸,輪圈卻用竹制成,玩的時候雙手各拿兩根兩尺長的小竹棍,頂端都系一根長約五尺的棉線繩,繞線軸一圈或兩圈,抖動產生旋轉。

燕王一手提一手送,不斷抖動,加速旋轉時,鈴便發出鳴聲。而且燕王抖動時姿勢多變,繩索翻花,空竹一會兒串繞,一會兒掄高,甚至還有對扔、過橋等動作,稱作“雞上架”、“仙人跳”,看得酒樓原本跪趴的眾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一個個張大了嘴巴。

燕王似乎也頗得意,如此炫技了半晌,才抖落下空竹來,道:“怎么樣,你比得上我嗎?”

這酒樓老板自然可勁兒搖頭道:“小人比不過殿下,殿下盡管取酒,盡管取酒!”

燕王卻不依不饒道:“你還未與我比試,如何就說比不過我!你這偷奸耍滑兩面三刀的小人

友請提示:長時間閱讀請注意眼睛的休息。:

,今日若不拿出真功夫來,我便要將你這酒樓砸個稀爛!”

這老板實在無法,只能拿過空竹來,然而他顫顫巍巍耍了幾下,似乎還四平八穩地,甚至還有人偷偷在桌上說了一句:“這孫老頭還能用茶壺蓋耍呢!”

燕王聽到這話更是不得了,果然命人將空竹換下來,取了茶壺蓋替代,而這酒樓老板居然還真的兜住了,兩手各持一棍來回拉動,速度加快,這茶壺蓋的發出的嗡嗡響聲,甚至比空心的空竹的聲音還大。

“好爽利,好爽利!”燕王看得哈哈大笑,連聲稱嘆,滿桌也就隨之附和起來,然而這一陣呼嘯卻被一個峻切的聲音打斷了。

“燕王殿下!”這聲音道:“如何能輕身至此與百姓同酒食!殿下身負一國之政,卻閑逸度日,可乎?”

王府侍衛不一會兒就將這個發聲的人糾拿過來,燕王見是一個頭戴方巾,身穿皂色襕衫的年輕書生,不由得笑道:“你是何人,敢責問我?”

“學生杜奇,”這人不慌不忙行了一禮,道:“北平府學生員。”

“原來是個秀才,”燕王哈哈道:“你有什么本事,難道你空竹比他玩得還好?來來來,給你空竹,你也拋一個玩耍!”

這杜奇目不斜視,長跪勸諫道:“燕王殿下,學生生長北平,但見藩國之內,政通人和,百姓樂業,這都是殿下的教化之功,只是不知如今燕王殿下如何不能始終,如今見殿下輕身至此,與市井之人同儕,嬉游宴樂,輕慢國人,學生實為殿下不值,嘗聞,‘治國與養病無異,天下稍安,尤須兢慎,若便驕逸,必至喪敗’,今藩國系之于殿下,故理在日慎一日,雖休勿休,愿殿下記取高皇帝創業之艱,緒裔承守,思闡治定之規,以弘長世之業,萬古不易,與國無疆。”

燕王目視他,嘴中卻哈哈道:“你這書生,滿口荒唐之言!說這些有用無用的,與我府中那些個酸儒無異!左右,與我叉出去了,再將這殿里的好酒都取走,今晚上直做通宵飲!”

燕王帶著一眾侍衛大搖大擺地回了府里,屏退眾人對貼身護衛孟善道:“剛才那人,尤須記住,我既然決意起兵,自當征召北平才俊之士,共襄大業,若有見識廣大,計謀深遠的,我自然傾心相待。”

這邊話還沒說完,卻聽外頭人來稟報:“殿下,布政使張昺、指揮使謝貴前來問疾。”

燕王聞言一震:“果然來了!”

燕王既然裝瘋,瘋給誰看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張昺謝貴前來問疾,燕王早就準備好了,正要演一出大戲來看。

等張昺謝貴兩個走進大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披著棉被穿著棉襖的燕王,坐在一個火爐旁烤火,口中反復念道著一句:“凍死我了!凍死我了!”

兩人吃了一驚,只因這夏日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燒的時候,坐在那里不動都會流汗,何況燕王這殿里居然四角都架設了圍爐,胸前還懷抱著一個最大的爐子,居然還一個勁兒嚷嚷說凍死了,難道燕王如今當真是病得寒熱不分了嗎?

張昺心里是不信的,燕王府傳出燕王得了瘋病的消息出來,他就覺得這是燕王在裝瘋,是要圖謀大事了,他和謝貴對視一眼,走上前去,“燕王殿下,臣等前來問疾,不知殿下,病勢如何?”

燕王并不理會他們,只是嘴中翻來覆去念叨著什么,依稀像是念咒,又像是胡言亂語,身旁伺候的馬和只能一邊勸慰一邊回稟道:“殿下,二位大人來看您了,您看一眼,還認識他們嗎?”

燕王斜乜一眼,驚叫道:“難道是三清境道德天尊和靈寶天尊到了?道友,貧道等了三十六個赤明大劫,可算等到了二位道友!”

謝貴驚得目瞪口呆,道:“殿下,你這是說得什么呀?”

“貧道元始天尊,”燕王將被子一掀,過來就要抓他們:“你我三人,乃是虛無自然大羅三清三境三寶天尊,玉清、上清、太清是也!道友如何就忘了?難道因為你二人歷劫太久,已被俗世所擾,忘卻了原本面目?來來來,讓貧道為你們拂去埃

友請提示:長時間閱讀請注意眼睛的休息。:

塵,明心見性罷!”

馬和李興幾個急忙上來,將燕王抱住了,燕王掙扎了一會兒,又雙目呆滯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道:“三界之上,梵炁彌羅,上極無上,天中之天。郁羅蕭臺,玉山上京。渺渺金闕,森羅凈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

馬和見謝貴似是有些信了,而張昺仍然冷笑不語,心下咯噔一聲,道:“二位大人見諒,我們家殿下,已經是病入膏肓了,別說是您二位,就是三位王子并王妃來了,也并不識得。平日里糊里糊涂,昨日還說是玉皇大帝下凡,今日又能說是三清——”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張昺道:“燕王殿下這病,倒像是一時頭腦昏熱,清竅失靈的癥候,本官之前在河南地方主政的時候,也見過有人失志妄語的,乃是與兄長爭奪家產未遂,就在公衙門口撒潑打滾,以致暑熱與風寒之邪乘虛侵襲而為病,也是如燕王這般冷熱不分。依我看殿下這病,是叫庸醫耽擱了,待本官奏明朝廷,從太醫院派下國手來未燕王殿下診治,定然不會是如今這般模樣。”

馬和就道:“大人玩笑了,自從殿下發病以來,闔府醫官輪流看過,皆曰狂病,發自肺腑,極難醫治,我等實在無法,聽王妃的意思,廣招北平各地能人異士,只求能看殿下的病癥,只是往來數十人,也都束手無策,無一人能對癥下藥。即算是圣上垂憐,賜下太醫來,也空勞而返,反增事端。”

這邊馬和不慌不忙地解釋,那邊高熾和張聽到消息急忙趕過來,張昺和謝貴見到高熾也算吃了一驚,因為高熾原先肥碩的模樣消減了不是一星半點,眼窩青黑,身上的袍服寬大了一圈,而世子妃張氏一點梳妝的痕跡也無,蓬頭垢面,兩人一進來先告罪道:“王妃娘娘那里不大好,我二人服侍,剛剛睡下,留高陽、安陽郡王在中殿服侍。”

高熾和張接過毛巾痰盂,一口氣都沒有喘勻,又伺候燕王起來,張昺見燕王一口濃痰沒有吐進痰盂里,而是吐到高熾身上,而高熾也一點顏色未變,由著燕王凈了口才起身,心中倒也猶疑起來。

張跪在地上給燕王穿靴子,剛穿了一只,卻被燕王一腳踢開,抬頭一看燕王居然狂奔出殿外,而殿前剛好有個提著恭桶的宮人路過,躲避不及,里面的金汁灑了一地,頓時臭氣熏天,而燕王居然樂得手舞足蹈,還伏在地上,撿起里面的穢物,塞進了口中。

所有人驚叫起來,急忙將燕王拉開,然而燕王手里還抓著東西往嘴里扔,沒有一點強自忍耐的神色,反而甘之如飴,見眾人阻攔,甚至還發怒起來,掀翻了幾個人,還想要撲在地上。見到這一幕的張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來,燕王若是裝瘋,這代價也太大了些,那可真是常人所不能忍了。

張拿著帕子捂住眼睛嚎哭,不一會大家都嚎泣起來,馬和幾個將燕王帶入側殿洗漱去了,高熾半晌也說不出話來,想來剛才那一幕對他的沖擊力也是非常巨大的,而張昺謝貴兩個,如坐針氈,心里也在盤算,若是燕王當真病入骨髓,朝廷有無赦免的可能,畢竟接連削藩,朝廷受到的輿論指責也很大,他二人都聽聞了寧國公主面斥皇上的事情,朝中也有很多高皇帝留下的人,尤其是各部吏員們,不堪改制之苦,輪番上書要求恢復祖制。

張見這二人神色也是輪番變化,心下松了口氣,暗暗戳了一下高熾,高熾怔了一下,道:“二位大人,我父王神志昏亂,已經不能視事,請大人以實情上報天子,賜下良醫來,而北平一應庶務,均要勞煩二位大人了。”

張昺一向聽聞燕王這三個兒子里,世子溫文敦厚,而次子高煦勇悍無賴,他見高熾為人恭敬,心里也打算起來,若是燕王不行,那世子總攝事宜,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張昺頓了一下,忽然道:“燕王如此病勢,實在令人嘆息。我本來還有一件事情,非要燕王殿下主持不可。”

高熾道:“布政使大人有何吩咐,盡管說就是。”

張昺就笑了一下,道:“我聽聞燕王殿下有一個義女薛氏,年方十七,是這樣嗎?”

友請提示:長時間閱讀請注意眼睛的休息。:

張搶在高熾前面道:“正是,薛氏的父親當年在戰場之上,救過父王的命,并因此而死,父王銘記恩情,將他的孤女收做義女,以為報答。”

張昺輕輕“哦”了一聲,他并不相信世子妃所言,只是他不知道薛氏和永城侯薛顯的關系,只是猜度這個義女薛氏,身份不太一般,但見這一家人出入王府無禁忌,他心中十分起疑,又懷疑這薛氏和她寡母身份上都掩人耳目了,或者是哪里的妖道女尼之流,不管是什么,都是燕王謀不法的罪證之一。

“我有兩個兒子,”張昺就不緊不慢道:“長子在應天為官,次子也到了適婚的年紀了,只不過之前下定的那戶人家福薄,年前去世了,我瞧殿下這位義女與我家犬子似乎匹配同稱,不知世子以為如何?”

高熾萬沒有想到張昺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驚住。張心念電轉,她知道藍藍的身份,是薛侯爺的女兒,只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所以藍藍即使被燕王收為義女,身份上依然不能匹配像張昺這樣的高官人家,然而又聽他說,似乎這位公子也有克妻之嫌,“小定”之后,其實就算是結婚了,那這位張家二公子其實就算是結過一回婚的人了,如此似乎兩家就匹配了。

然而,張昺在這個時候提出結親,本身就是很可疑且不正常的一件事。張昺畢竟是朝廷的人,他忠心耿耿于朝廷,被派來北平,本來就是覘視燕王動向,甚至在恰當時機會向燕王動手的人,此時正和燕王兩立,怎么可能主動結為兒女親家?

難道他張昺,是打算投靠燕王了嗎?

一時間高熾和張心里都閃過這樣的念頭,并且迅速分析起來,北平行政、司法和軍事機構官僚被新帝大換血,連按察僉事陳瑛都被問罪,呂震自身難保,更不可能成為燕王的助力,若是最高行政長官張昺投效燕王的話,那意義可是非同一般了,然而張看另一位都指揮使謝貴的神色,卻發現他對張昺說出結親這樣的話似乎并沒有什么驚訝之色。

不對——張立時反應過來,兩人是商量好的,這是試探。

燕王府若真是孤立無援走投無路盼望在官場上結為援引的話,那應該立時答應了,張做出十分歡喜的樣子,道:“大人此言可真?這一門親事,當真是天作之合,沒想到她薛氏還有這樣的福分,能嫁到布政使大人家里去,可真是天幸!”

她當即甚至還要派人去馬氏那里,取要藍藍的庚帖,高熾重重地咳了一聲,道:“大人要結親,自然是好事,只是自古婚姻大事,乃是聽從父母之命,父王雖然如今不能視事,可是母妃仍在,此事定要問過母妃,從中主之,方能定奪。”

張昺笑了一下,道:“是要問一問王妃娘娘!”

等送走了張昺謝貴兩個,張急忙趕到中殿去,將張昺方才的話一字不漏地說給了王妃。

徐氏似乎也吃了一驚:“張昺當真想要為他的次子提親?”

“母親,”張道:“張昺究竟是什么意思?”

“張昺的小兒子是個紈绔膏粱子弟,”徐氏道:“沒有娶妻,是因為品行不端,在女色上面,十分沒有節制,當真是個禍害。”

“張昺的確是不可能投向咱們的,”徐王妃沉吟道:“這是個試探,但是咱們不能推拒,藍藍嫁過去,他奉旨清算我們的時候,手上也不會輕一二分——只是若能減去一二分的懷疑,掙來一二分的時間,這親事,也要去結。”

張心中大大地一顫,她張口想要說話,只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徐氏卻發問道:“方才聽聞前殿震動,怎么回事?”

張聞言忍不住笑起來,因為她得意自己的小伎倆居然沒有被一個人識破,目睹燕王撿拾穢物吃進嘴里,還以為是真的“穢物”呢。

那恭桶里面的“穢物”其實是張用面團裹以鹵料水做出的東西,而之所以臭氣逼人是因為里面塞了臭豆腐進去,居然把所有人都蒙騙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