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在燕王朱棣起兵一個月零六天之后,朝廷的北伐之師在耿炳文的率領下抵達真定,此人的到來,讓燕王朱棣略略沉吟了一下。\r
耿炳文此人,與高皇帝同鄉,都是濠州人。當年在高皇帝麾下,受命攻占江浙門戶長興,駐守十年之久,經歷大小數十戰,屢拜張士誠之師,因此功封長興侯。此人當真是一員元勛宿將,不過年紀卻有些大了。他掛印出征,左右將軍分別是駙馬李堅和都督寧忠,依照黃子澄的奏請,建文帝又命安陸侯吳杰、江陰侯吳高、指揮盛庸、潘忠、楊松、顧成、李文、平安等部,分路進軍北平。\r
耿炳文率十三萬大軍,號稱三十萬,抵達真定,而獲得消息的燕王并未急于出師迎戰,而是命張玉悄然前往真定周邊查看軍情,而張玉回來之后,道:“南師此來,軍紀渙散。主將耿炳文年邁氣衰,欠奉潘忠、楊松有勇無謀,我等欲通南下之途,可以先破潘楊之師。”\r
燕王點頭,笑道:“當年我隨中山王北伐時候,中山王曾對我評論諸將,道耿炳文善守,進攻非其所長,朝廷派他來,就是以己之短,克我所長。不過他們也沒什么更好的選擇了,總比宋忠之流強許多。”\r
提到宋忠,在坐的諸將不由得哈哈笑起來。朝廷派都督宋忠駐扎開平,用來防燕,然而燕軍起兵,長驅直下,宋忠自開平經居庸關退保懷來,七月十五日就被殺到懷來城下的燕軍捉住殺了。懷來這一場仗贏得痛快,不過燕王當時就諄諄教導諸將:“宋忠本庸才,才掌一兵柄,便驕縱目空,此輩乃是熒惑小人,我視之如狐鼠。不過區區小勝,不足為喜。”\r
提到北伐,燕王忽然停頓了一下,心中大嘆道:“倘使鄭國公、涼國公俱在,我何敢倉促起兵?高皇帝誅戮勛臣,要留無刺棘杖給新帝,倒成了我之福了!”\r
他環視分毫未覺的諸將,心中又道:“假使天命在我,我復高皇帝萬世法,唯獨不能效高皇帝屠戮功臣之舉,此輩皆為國家屏障、社稷柱石,殺之何益?漢光武、唐太宗庶幾可效也。”\r
耿炳文抵達真定的消息同時傳到了徐王妃的中殿里,其余諸將夫人并宮女子似乎不以為意,唯獨北平歸降過來的幾位官太太似乎神色有異,手中的針線都做得不精心起來。\r
徐王妃看到張反而露出喜色,不由得問道:“我兒,你笑什么?”\r
張揉搓了一下手上的針腳,道:“兒聽聞朝廷派長興侯耿炳文來攻北平,左將軍為大名公主駙馬李堅,同行的還有安陸侯吳杰、江陰侯吳高,乃知朝廷無人可用。父親破真定之圍,指日可待。”\r
她這么一說,諸位夫人都抬頭看她,嘴快的小王夫人道:“這是從哪兒看出的?”\r
“安陸侯吳杰,”張道:“女兒嫁給了齊王;江陰侯吳高的女兒嫁給了湘王,偏偏這二王,一個叫皇帝廢了,一個叫皇帝逼死了,如今卻又派了這兩位來,好像存著使功不如使過的心思,想要安陸侯江陰侯死戰,洗脫身上的嫌疑,然而其實是皇帝無人可用,且猜忌心甚重,只叫他們協同用兵,而不是獨掌一兵,真正用兵的耿炳文、李堅和寧忠三人里,耿炳文之子耿璇是江都郡主的儀賓,李堅是大名公主的駙馬,大名公主親向呂太后,只有一個寧忠,是昔年高皇帝提拔上來的人——皇帝任命的統帥都是親家,帶領大軍的都是外戚,但都不是好的統兵大將,說實在的,我聽聞這些將領之中,都督盛庸身經百戰,顧成撫綏蠻夷,平安有勇有謀,聲名卓著,這些人,都是高皇帝慧眼獨具,從行伍之中撿拔出來留給皇帝的可造之材,若高皇帝天命有加,這些人未嘗不能在高皇帝手上,成為有如藍玉一般的驍將。”\r
高皇帝是屠戮了許多功臣,但是他不是一味地殺,他知道國朝相比于前朝,最嚴重的是北狄之患,甚至比漢朝的匈奴之患還要深重。因為蒙人兵強馬壯,不甘心被逐出中原,隨時都想南下,而且具備了南下侵略的實力。所以他在剪除功臣的時候,卻也十分注意到行伍起身、背景清白且歷經戰陣、驍勇善戰之人,這些人,像顧成,原本是個繼承了祖父之業操舟的人,當年高皇帝渡江就坐的他的船,看中了他一把子力氣,親自將他選為帳前親兵,擎蓋出入。事實證明高皇帝看人的眼光沒錯,或者說,在看武將的眼光上,獨具一格。顧成跟著高皇帝出入,大小數十戰,皆有功,從百戶晉升指揮僉事、再晉都督僉事,一步一步都是憑功勞上去的,這些人就是高皇帝培養的武將,都是長大之器,培養他們就是一步步代替了勛貴遺留的空缺,然而新帝用人,不如他的祖父一般,有膽量有識人之明。\r
大王夫人連連點頭,道:“你說這些人都不是好的統兵大將,那誰能獨當一面呢?”\r
張沉吟道:“我不是說耿炳文不能獨當一面,此人善守,而且以他和張士誠耗了十年的經歷來看,他耐心十足,且防御有術,在守城這方面,應該無人能敵。朝廷用他,其實用對了。若是耿炳文堅固城池,恒久防御,以一個拖字,就能耗盡咱們燕軍的銳氣、糧餉,咱們以一隅敵全國,最忌在一個地方久攻不下,以漢七國的例子,七國的軍隊在梁孝王的城下,耗費了多少時日,最后居然被朝廷之師殲滅,這就是前車之鑒。”\r
“耿炳文老成持重,也知道漢七國的例子,也打算這么做,”張道:“只不過咱們這個皇帝,卻不是漢景帝,況且身邊還有齊泰、黃子澄這樣急功近利之人,以他們削藩的態度,必要迅速、必要立時見效,不肯稍微緩上半口氣,那么對于剿滅咱們燕軍呢,也是必要看到成效,若是耿炳文稍微敗了一場仗,也就是說,北伐軍隊在耿炳文手里,稍微受挫,這兩人就會立刻無法忍受,會說服皇帝,將耿炳文這個老將撤換下去的。”\r
張聽到京城耳目送來的線報說,其實黃子澄和齊泰都有比較中意的人選,只是新帝似乎更信任自己的親家,執意任命了耿炳文,所以黃子澄不得意,肯定會極為關注北平戰事,要是耿炳文那里吃了一丁點敗仗,自然要在皇帝耳邊吹風,把耿炳文這個老將換掉的。\r
而且張還知道,早在南軍還未抵達真定的時候,耿炳文的兒子耿璿就曾經建議,應該派精銳部隊出其不意直取北平,一舉攻占燕軍老巢——然而這個很有可能改變戰局的建議并未被耿炳文采納,由此可見耿炳文魄力不足,雖然也有長期耗敵的打算在,但是對上燕王,他就是那個缺乏勇氣的人,先期一定會吃敗仗。\r
吃敗仗就會讓朝中非議之聲大起,其實每一場仗打起來,非議之聲都大,比如春秋魏文侯任用樂羊子為將討伐中山,勸諫的竹帛裝了幾大箱,但是魏文侯用人不疑置之不理,最后樂羊子果然取得勝利。但是新帝是個搖擺不定沒有恒心的人,他禁不住黃子澄和齊泰的游說的,臨陣換將就是必然。等到耿炳文被換下,新帝沒有提拔新人做大將的膽量,燕王差不多可以說是所向披靡了。\r
“不,”張忽然想起來一個人,她不由自主地往徐王妃的臉上看去,心中卻倒吸冷氣:“若是中山王的長子,王妃的親兄,魏國公徐輝祖被任用做大將的話,那可就不好了!”\r
王妃和魏國公府決裂的事情,在府中已經不是秘密了。這也是燕王起兵的必然結果,徐輝祖一向是忠于新帝,之前高熾高煦從京師回來的時候就說,徐輝祖這個舅舅,居然比朝廷監視還嚴。若是新帝任命徐輝祖做大將,到時候和燕王對上,絕不會留情,而徐王妃夾在其中,不管傷了誰,她都禁受不住——而徐輝祖自幼傳授了中山王徐達的文韜武略,高皇帝對他也是十分器重,張記得燕王也提過幾次,說他這個內兄,的確是善于用兵之人。\r
張心中有如鼎沸,沒想到徐王妃居然看出了她的想法,輕描淡寫地就把她的疑慮說了出來:“我大兄輝祖,一向忠心。可惜主上并不相信他的忠心,反而因為裙帶的關系,屢次懷疑他和咱們燕府交通。如今有人可用的時候,朝廷絕不會任用大兄,若是有一天無人可用了,他勉強也能帶兵,只是他要是敗了,主上會覺得果然如此;若是勝了,主上反而會更增疑心。所以我這大兄,始終不會受到真正的任用,很難說他會親臨第一線。所以我是最沒有什么負擔的,你們都不要替我擔心。”\r
張一想果然是這樣,總算放下心來。她咧了嘴巴笑起來:“聽聞朝廷那邊,總是拿咱們和漢七國作比,整日叫囂什么滅燕有如反掌,殊不知當年景帝手上,有太尉條侯周亞夫,有曲周侯酈寄,有將軍欒布和竇嬰,而如今咱們這個主上的手里,盤算來去,也只有耿炳文能用,卻遠不能與周亞夫這樣的古之名將相提并論,這也是天授父親功成!”\r
她說著就朝幾位官夫人看去,果然看到她們面色不自安,因為朝廷鑒于北平布政司官員大都投降了燕王,所以在真定另設了平燕布政使司,還投書進北平城里,要求這些官員反正,朝廷既往不咎。\r
雖然這些官員表面上不為所動,但是私底下肯定心思浮動,張今日當著她們官夫人的面說這些話,就是為了叫她們掂量掂量。\r
“有匠作局制造軍衣就行了,”燕王從門里進來,笑道:“何勞諸位夫人親自動手呢!”\r
燕王走進來,盯著張看了一會兒,他其實在門外站了許久,聽了許多話,他對張氏這個兒媳婦的見識感到吃驚。\r
燕王坐了上座,諸位夫人放下手中的針線都來拜見,燕王笑著揮手道:“夫人勞苦!本王累日用兵,勞累大家了!”\r
徐王妃笑道:“王豈不聞“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裳!妾不能與全軍做袍,只能以此區區針線示與我軍將士同袍之心、同愾之志!”\r
燕王就道:“本王將以妃之言傳諭三軍將士,使聞之無不用命矣!”\r
燕王這邊慰勞了一番,他起身的時候又朝張這邊看了一眼,張就站起來跟隨燕王去了偏殿。\r
還未等燕王發話,張先將腰間懸掛的錦囊取下來,呈給燕王道:“這是兒兄長張升敬獻給父親的軍資。”\r
一共七萬兩白銀的銀票,因為寶鈔的通行能力差,在張的示意下,張升特意調換成黃金白銀存在錢店里,他的慶元號自己儲備了不少真金白銀,同時以物換銀子,兌換了其他商隊的銀錢出來。\r
此時的錢店,規模小,而且只在大城市里,有幾家老字號的錢店之間存在競爭關系,卻都沒有做大。像開封、太原都有,北平卻沒有,山東濟南有一家,而因為在戰事前沿,張升保險起見,選擇和濟南大興錢店這一家錢店合作。他在江南的生意鋪子,匯了銀錢存儲在大興錢店里,然后他在山東就可以取用。這是期于燕王能盡快攻下山東的打算。\r
在洪武一朝的高壓政策下,錢店的維持經營都不太好,而且不敢明目張膽地收儲白銀,而是以銅錢為儲,建文新朝政策寬松起來,錢店才緩慢流通白銀,但是還是不敢做大票,只能做小額票。\r
張升他在存儲和調運銀錢的過程中,發覺錢店的銀票這東西,實在難用。畢竟是一張紙,而且小額票是五十兩一張,幾萬兩銀子,兌換出厚厚一沓票來,張升一次交易萬兩以上,還得拿著去錢店驗真偽,手續繁雜,還要一張張的比對。\r
所以張腰上這個錦囊,里面其實并不是銀票,而是她收藏銀票的箱子的鑰匙,幾百張銀票,還專門找了個紅木箱子去裝。張聽他說了銀票取用種種不方便,建議他的商號慶元號自己做銀號錢莊出來,張升也有這個想法,張知道這種錢莊錢店,都是有積累的,還并不是銀錢的積累,而是幾代人信用的積累,老字號的錢店發展到今天,在大明各省的信用已經建立起來,比如說大興錢店,用出票人字跡防偽,以及外人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密語密碼等,這樣細細核對,看似很難作偽;其實還是因為老百姓沒有余錢存在錢店里,若是有,這方法無法推廣到小額票上,因為小額票的特點就是海量,而是會在民間流通,所以從長遠來看,張認為張升應該在銀票的查驗防偽上下功夫。\r
只要有完善的防偽技術,張升的錢店絕對后來居上,她說了這樣的話,張升也聽了她的話,倒是滿口答應了,不過張自己也沒有底,不知道張升是不是明確知道技術的重要性。\r
燕王神色也復雜起來:“你兄長,倒也真是有心了!”\r
“兄長雖然不學無術,但是好歹也知道不能趨小利而忘大義的道理,”張道:“如今戰事一日日吃緊,他也就盡了一番綿薄之力罷了。”\r
張見燕王神色就知道他應該是很滿意,畢竟北平商號也多,只是卻沒有一個出來說是支持燕王的,燕王防著他們和南軍串通,也不敢將他們全都殺了,到底如今是得道多助的時候。\r
張之前就和燕王提過張升要北上出塞的事情,此時又道:“萬事俱備,只是我擔憂兄長一路上風波不平,想請父親這里,派一些人手過去,以備不測。”\r
她并不是擔憂路上不平,而是擔憂汗庭如今因為爭奪統治權會出現更激烈的變故,所以希望燕王這里能劃出百人的隊伍護衛張升的商號。\r
不過燕王卻沒有答應:“你二哥并不需用王府的護衛,護衛和普通行商之人不一樣,汗庭的人也不是傻瓜,看得清楚,如果真有護衛摻雜在商隊里,你二哥才算是有去無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