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順承門走過來,順承門就是后世的宣武門,一路上全都是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參差排列,毫無空隙;仔細一看,左一圈有絲店、潞綢店、緞店、棉花店、梭布店、成衣店、染坊、裁縫店;右一圈有皮局、羊毛店、氈貨作坊、西絨貨店;還有數不清的畫店、書鋪、珍寶店、古董店、鎖店、漆店、金銀作坊。
這些店鋪早早地就開業了,門前招呼客人的,掃清積雪的,卸貨上貨的,果然一派興旺氣息。店鋪的分布已不像唐代的長安城一樣被完全局限在封閉式的坊市中,而是根據人們的需要,分散合理地分布于不同的街巷、只是面向大街,同類的店鋪相對集中罷了。集市雖然有固定的時間,可是這些店鋪營業的時間卻沒有限制,一般是日出而作,不過也有夜市,也比較繁華。
之前因為李景隆攻城日急的緣故,市肆蕭索,如今燕王得勝歸來,就又恢復了往日的繁榮,張和蒲察東游西逛,到了市食肆中央,一眼望去,棚房堆擠地密密麻麻的——這種攤販貿易雖然資本少、規模小,但卻方便群眾交易,里面應有盡有,有一溜子全是賣小吃的,有炒栗、茯苓糕、燒雞、瓜子、還有車推的牛羊驢肉等等。
張剝了兩個栗子給椿哥兒喂了,吃進嘴里,再喂的時候,就“呸呸呸”吐出來了,他今天非要跟著張出來,抱著張的腿跟磨地磚一樣,只好帶他出來。帶出來了也不老實,兩個乳母幾乎拖不住他,見縫就鉆。
張還要帶著蒲察,一時間顧不來他,稍微不留心,回頭沒發現人,頓時嚇出冷汗來,還以為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其實只是被乳母抱去拉尿了。
“雖是太祖治下,”張就對不太明白的蒲察解釋道:“刑罰之中,對拐賣人口用刑頗重,但是光天化日,還是有這樣的惡人,北平還稍好一點,聽說南方幾座大城市里,都有賣賣人口的黑市。”
蒲察當然不明白,草原上買賣的都是奴隸,一個繩子拉著一排人,大奴隸生了小奴隸,還要做奴隸,沒有說是綁了其他人販賣的。
幾個人找了個攤子,坐下來吃餛飩。張因為專門囑咐了,出來一趟,不能給椿哥兒吃外面攤子上的東西,兩個乳母就任由椿哥兒十分鬧也不敢喂一口餛飩。
椿哥兒被香氣勾地不爭氣地流出了口水,眼睛眨巴眨巴,口水滴滴答答,差一點就把乳母面前的一碗餛飩給掃下去了。他吃不上東西,就左扭右扭,還逮著乳母的手臂咬了一口。
“這是什么人家,”旁邊攤子上有個吃鹵煮的人看不下去了:“沒看孩子想吃東西嗎?也真是心狠,楞是看著不給喂一口!”
張沒聽見,乳母陳氏和劉氏聞到了一點點騷味,忙著檢查椿哥兒是不是尿褲子了,也沒有說話,就見這人用筷子挑了一塊豬肺,在椿哥兒面前晃了晃:“給你吃一口,都餓成什么樣了!”
椿哥兒大張著嘴巴“嗷嗚”一下,就把一塊豬肺吃進去了,嚼也沒仔細嚼就吞了,還盯著那人,想要吃他碗里的鹵煮。
等劉氏發現的時候,椿哥兒已經被喂了兩塊雜碎了,張也發現了,卻不好罵那人,只把椿哥兒抱在懷里,避開了那人的視線。
椿哥兒到張懷里就老實了,不過眼睛還是一瞅一瞅地看著張碗里的混沌,張見他一臉說不上來的裝可憐樣,又好氣又好笑:“都是家里的飯不好好吃,一到外頭就眼饞!”
說到底還是不給他喂,不過給他買了小風車,還有兩個泥娃娃,拖著走了,才算高興了。
之后張還帶著蒲察到銀樓去了,這銀樓就是張升開的店,底下一層樓賣菱花銅鏡、水粉胭脂、篦子頭油等物,二樓訂做金銀首飾。兩人進去了,就看到里面正中設著個亮格框,上面陳著扇囊、香囊、汗巾、絨花、珠翠,還有各種紗羅云錦,是專供閨閣女兒制作香帕的,似乎還有新出的錦囊,款式都很新巧。
張今日沒有碰上鄭氏,這銀樓平常就是鄭氏打理一下,這銀樓里的掌柜是認識張的,見到蒲察也不多問,帶著相看東西。
蒲察一圈看下來,只覺得眼花繚亂,單看一種顏色的帕子,卻有十七種不同繡樣,還有白白紅紅的粉餅,調出了十幾種顏色來,每一種她都覺得差不多,然而其實根本不一樣。難得那掌柜的區分得一清二楚,介紹起蕙蘭和佩蘭的不同香味來,當真把她繞得頭都大了。
蒲察在大寧城里,也見過這些東西,也愛得很,不過卻發現大寧城不如北平城繁華,東西種類多。她這么說了,張就道:“大寧只是地處險要而已,邊貿應該比北平強一些,其他就遠不如了。”
蒲察覺得北平好得不得了了,張卻告訴她,南方的人來這里,都瞧不上北平呢——尤其是蘇杭地方來的,他們的確有瞧不起人的資本。
“不知道你說的蘇州、杭州,還有大明朝的京城該有多好,”蒲察道:“我瞧著北平,已經是福地,不似人間了!”
張給她指了南邊的款式,兩個人正說笑著,忽然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進來了,左顧右盼,不知道怎么回事。
定睛一看,張居然是認識的,她是燕王麾下百戶孟春的夫人施氏,兩人相見了,頓時吃了一驚。張還來不及問一聲怎么了,就聽見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人躍了進來,而施氏不暇說一句話,急急往里間走去。
張搶先一步將這個人攔下了,道:“你做什么?這里是做女人生意的地方,外男不得進入!”
這個追逐施氏進來的男人也差不多四十多歲,被攔下之后也不太好意思硬闖,就問道:“叨擾,剛才這里,是不是有個穿紅色裙子的夫人進去了?我是來找她的。”
施氏既然躲著他,就是不想見他,張就道:“紅色裙子的夫人,我看著剛才好像進了隔壁桂秀閣里,你去那邊找找看。”
那人也不懷疑,匆匆離去了,張上了二樓,囑咐掌柜的留心剛才那個人,再來的話決不能放進來。
她見到施氏,卻見施氏發著抖,好一會兒眼淚汪汪道:“怎么會在這里碰到!”
張疑心那人是不是她的舊情人之類的,卻聽施氏長處一口氣道:“世子妃,你快告訴王妃去,剛才那個人,不能將他放離了北平!”
張遣了人回到王府去報信,坐下來安慰施氏——在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才知道了一樁塵封已久的隱秘故事。
當年高皇帝定鼎天下之時,麾下有一將領,名叫楊璟,早年在集慶時候就歸順了高皇帝,后攻下常州,任親軍副都指揮使。后到婺州等地,鎮守江陵。后進攻湖南,又與周德興、張彬等將領平定廣西,以赫赫戰功被封為營陽侯、予世券。
后隨徐達北伐,徐達回朝,而楊璟留在北平鎮守——洪武十三年,時任左丞相的胡惟庸以結黨謀逆罪被誅,同案株連一公、二十一侯,先后誅戮三萬余人。當時遠在北平的楊璟也被列為胡黨,高皇帝密令燕王朱棣就近誅殺楊璟并滅其三族。燕王接到父皇的旨意后,深知楊璟乃忠勇之士,如今身陷謀逆之罪,實屬無辜,便與姚廣孝密謀,暗由其貼身侍衛范冉服毒替主身亡,設法將其全活下來。
所以楊璟洪武十五年,追封芮國公,謚武信,實是詐死。他換了身份,變成了燕王的貼身侍衛,官至百戶,也不敢再升千戶——因為再往上走,就要審核戶帖,會惹人疑心。楊璟連名字都改成了孟春,知道他這些事情的,除了燕王并王妃、姚廣孝,如今也要多一個張了。
而施氏今日所見的人,乃是其堂兄。施氏當年也是大族出身,許配給當時喪偶的楊璟,而楊璟詐死之后,施氏割掉了半截耳朵,以誓不嫁。楊璟就派人悄悄去見到了施氏,告訴她夫婿沒有死,而施氏義無反顧地跟著人私奔來了北平。
施氏當年從家里私跑出去,舉家驚駭,想必也是找尋了多年,施氏的堂兄和她十幾年未見,今日卻忽然在北平的集市中碰到了,而且還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兄要是知道當年的芮國公沒有死,”施氏急得眼淚流個不停:“他回去之后定是要向族里說明的,我家中還有親眷,是如今朝中的三品大員。要是朝廷知道了這事兒,當年燕王冒死替外子所做的一切,就盡付之東流了!朝廷還能以此為柄,公示燕王的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