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璐搬家走人。
城中村少了一個活得小心翼翼,在旁人眼里有些愚蠢憋屈的女人,沒多少人在意,大家的生活照樣那么過著,不好不賴的,好事沒多少,壞事卻是時時有,只是過日子就是這般,誰也不必抱怨。
方若華從春日的暖陽中醒來,忽然想起原主的師父。
原主的記憶就仿佛從冬眠中蘇醒,老是想起,反反復復,糾纏得連方若華都覺得膩歪。
方若華是個很爽利的人。
在她沒有被圣德門給予這場人生大夢之前,她就不習慣糾結。她是什么人?普通的,可愛的,平平常常長大的小姑娘?
但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細心呵護,小心翼翼地捧著長大的。像她這樣的女孩兒,生活美滿,所以按照心理醫生的話來講,就是她容易得到幸福,能感覺到幸福。
所以當初她那個前夫背叛了婚姻,冷暴力讓她不痛快,她說離便離,即便沒有那場車禍,那次死亡和新的人生,她也同樣不會多糾纏,再大的痛苦也不能讓她垮掉脊梁,不知所措。
但這個小時空里的方若華,像一只失巢的小雀,總是微微顫顫地想飛,藏在方若華的心里,偶爾冒頭叼人一下還生疼。
方若華嘆氣,哎,真是個麻煩姑娘。
大門砰一聲。
花灑從門外鉆進來,像只靈活的猴子,竄到桌子前面抓起兩把蜜三刀全塞到嘴里,一點也不嫌甜膩。
“姐,今天二花,三花又沒下蛋,那什么,它倆年紀也差不多了,不如讓它倆壽終正寢?賣給隔壁樓的李奶奶,肯定能賣高價。”
方若華連猶豫都沒有,伸手一指:“捉去。”
“得嘞!”
花灑二話不說扒下一身校服,沖去菜地三撲兩撲,兩只活蹦亂跳的大母雞就被他揪住屁股拎起來。
“咯咯咯!”
“喔喔喔喔喔!”
大黑張開翅膀撲棱撲棱朝著花灑飛去,使勁啄了他的小腿兩下。
花灑也不生氣,他褲子厚,牛仔面的,大黑那張嘴還不夠勁兒。
“大黑別生氣,等賣了這倆,再給你去挑選新姬妾,咱們要做雞中之王,三妻四妾少不了,將來我給你湊齊了三宮六院,乖,這會兒別鬧了。”
“喔喔喔,喔喔喔!”
大黑追著花灑一路啄啄啄,啄得花灑一路從院子里竄出大門,它還在后面追。
方若華打了個呵欠也不多理會。
不多時,花灑和大黑垂頭喪氣地溜達回來,二花和三花也沒做了人家鍋中餐,跟著趾高氣揚的大黑一路往家走。
花灑搖了搖頭,沖著大黑嘆道:“你還高興?高興個什么勁,二花和三花賣不了,你的那些姬妾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你就和這些老母雞們玩去吧。”
方若華失笑,幫他把這‘夫妻三個’趕回菜園子里去。
“怎么?生意不好做?”
“李奶奶都沒空和我討價還價,她倆兒子都帶著媳婦回來了,一回來就是各種吵架,沒完沒了,哪里還有時間聽我說二花和三花的好處?這會兒賣也賣不上高價,再等等吧。”
還不到傍晚,整個城中村都知道李老太太家倆兒子回了家。
說起來,李老太太還是他們這一片的名人,年輕的時候就長得漂亮,年老了也是個優雅的老太太,今年六十有五,行動還利索,平時并不同兩個兒子生活在一起,按照她老人家的說法,如今手腳還靈便,用不著誰來伺候。
其實大家伙都知道,李老太太是不愿意找不自在。
正閑磕牙,李老太太就穿著身旗袍,外面搭了件特別洋氣的后披肩,溜溜達達到四合院來。
她老人家是票友,經常和鄰居里另外幾個票友一塊兒唱戲。
這會兒一過來,臉上沒帶出什么,見人就笑:“若華,給我壺茶,要最好的。兄弟姐妹們,咱們來一出望江亭,我的譚記兒。”
幾個老人家都笑著應了。
“……獨守空幃暗長嘆,芳心寂寞有誰憐。霜居愁苦淚洗面,為避狂徒到此間,蒙師傅發惻隱把我憐念,才免得我一人形影孤單,每日里在觀中抄寫經卷,為的是遣愁悶排解憂煩……”
李老太太這功力很可以,唱得滿院子安靜下來細聽,方若華親自湊過來給他們打板子伴奏。
‘望江亭’唱完,李老太太舒了口氣,心里就痛快多了,與人說說笑笑,不多時蒼白的臉上也恢復了幾許紅潤。
只是,天要黑,她還得回家。
李老太太從四合院出去,進了自家住宅樓,慢慢悠悠向樓上走。
她一邊走一邊想,自己這是老了吧,做什么都慢半拍。連爬個樓梯都覺得累。
以前她可不這個樣子,以前她是出了名的鐵娘子,豈止能頂半邊天,一整片天她也能撐得起來。
丈夫三十多歲就去了,為了兩個兒子,她也沒改嫁,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孩子們拉扯到大,給他們安排了工作,娶了媳婦,到如今,四十年過去,她終于老了。
人啊,不能不服老。
終于爬到六樓,李老太太推開門,里面就一股子煙味。
大兒子坐在沙發上發呆。
二兒子坐廚房的桌前,也不知道擺弄什么,低著頭也不吭氣。
李老太太嘆了口氣:“行了,別說你們不樂意,還當我這老婆子樂意去你們那兒找別扭?我有房子,有存款,不缺吃喝,一個人多自在,用得著你們?”
“媽!”
“我不是這個意思!”
“媽你年紀確實不小了,就跟我住,我讓濤濤搬客廳去,你就住濤濤那屋。”
“得了。”
李老太太搖搖頭,“趕緊回去,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我身子骨沒事,硬朗著呢,快走吧,別招我生氣。”
板著臉把兩個兒子打發走,李老太太坐在黑屋子里,一時覺得心口頂得慌。
她那兩個兒子,并兩個兒媳婦,其實都不是多不孝順的人,只是工作又累又忙,還沒多少錢,要養兒女,還要還房貸,每天活得跟陀螺一樣,片刻都不能停,一停就要倒。
日子那么難了,怎么有時間來體會一下當媽的那點寂寞和憂慮?
前日,李老太太的妹子去了,她那妹子比她還小五歲,說走就走。
李老太太傷心過度,有點發燒,她沒當回事兒,燒了兩天沒管,還是她一學生來看她,才發現不對,送去醫院輸了瓶液。
這事兒傳出去,傳到兩個兒子那里,兩個兒子就互相埋怨起來,這個說當大哥的住得近,都不知道時不時去看看媽。
那個說二弟做個小公務員,平時一點事沒有,閑得很,怎么不知道多照顧照顧媽。
吵吵半天,吵吵得李老太太腦袋都疼,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說到母親年紀大了,又是一個人,需要有人照顧,一提起這個,兩個兒子都成了悶葫蘆,只會坐著發呆,誰也不給句準話。
老太太心里明白,兩個兒子是真為難,兩個兒媳婦也是為難,不和婆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過了幾十年,如今要湊在一塊兒,那誰都不樂意。
以前也不是沒有試過,可婆媳矛盾避免不了,離得近了,那日子就沒發過。
“哎,人為什么要老!”
有兩天,李老太太身上不自在,都沒去四合院玩,四合院里好些老伙計都有點惆悵,覺得少了點什么。
這幫老家伙一天到晚湊在一處,哪天見不到人,心里還怪想得慌。
“李大姐是不是病了?”
“沒,聽說她老人家心情不好,一個人跑去旅游,東街王大媽夫妻兩個也一塊兒去的,說是國旅的老年團,價格不高。”
“一個人跑去旅游?可別碰上黑導游。”
一群老人家情真意切地替李老太太擔心起來,不過這天打了個電話過去,李老太太挺高興,說是吃的好,住的好,度假村山清水秀,玩得特別開心,弄得大家伙兒都頗為羨慕。
方若華正好要去九龍廣場,聽了一耳朵,轉頭道:“去旅游?多和李奶奶溝通,讓她老人家別買亂七八糟的東西,要是碰上強制購物,直接報警處理,別怕打110,該勞動人民警察的時候就得勞動。”
一群老頭都翻白眼。
“你李奶奶多聰明的人,用得著你個丫頭片子提醒。”
“就是,我們也不是沒見識的老頭老太太,那導游還敢碰李老太太不成?碰她一下,血壓高了,心臟病發作了,腦溢血了,賠不死他們!”
方若華搖搖頭,看了看時間,連忙收拾行頭出發,這兩天她天天去那地方擺攤。
距離原主記憶中,黑耙子露面的日子越來越近,她這個月也找到不少線索,只是線索很零碎,一直沒找到黑耙子的老巢。
果然還得在正日子動手。
這兩天,方若華晚上熬夜熬到十二點多,把記憶里的各條線索一條一條寫下,認真分析。
原主當初其實只是個小人物,她知道的東西,也都是東聽一耳朵,西聽一耳朵聽來的,真假莫辨,有用沒用也不知道。
如今這些東西拿到手,僅能算作參考,要是特別當真,恐怕方若華要栽個大跟頭。
早出晚歸,天天在廣場上晃,這日,方若華一坐下來,就看到一熟悉的面孔。
娃娃臉,黑色的齊耳短發,模樣長得秀氣,不笑也像帶著笑意。
這娃娃臉笑盈盈地給路過的行人散發各種紙巾,小折扇。
方若華觀察了下,他盯上的人大部分是年齡六十歲左右的老年人。
不多時,這人身邊就圍過去一群老頭老太。
“大爺大媽,快來看一看,我們公司老板是興茂置業的大股東,興茂置業可是咱們B市第一流的大企業,看看那邊的臺子,過兩天舉行的世界名車車展,它就是贊助商之一,相信本地大爺大媽們,不知道興茂置業的也不多見。”
“您老不知道,那您太孤陋寡聞了。”
這娃娃臉三言兩語就哄得老頭老太太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自從咱們國家出臺計劃生育制度以后,家家戶戶的孩子那真是越來越少,農村家庭的可能還有兩個以上的孩子,大部分家庭,家里就一個,一對夫妻照顧雙重父母,壓力大啊,我們董事長鑒于當下的形式,一早就決定要開展養老服務,為廣大老年朋友們排憂解難,來,來,來,我這里有多個養老項目計劃,大家都可以看一看,需要不需要的,看看不要錢。”
方若華也走過去拿了宣傳單,一眼掃過去,心里也不禁覺得廣告詞很高明。
什么投資養老院,養老公寓,什么買了以后不想要,對方以超出百分之五的價格回購,購買之后,十年內返回本息,十年就能白得一套房產。
另外其它養老服務也是五花八門。
方若華想了想,回過頭就給尚小譚打了個電話,問他興茂置業是什么來頭,最近有股東從事養老投資之類的項目沒有。
這種事情,找尚小譚打聽比較對路,別看他年輕,但是比起很多落伍的老家伙來說,人面算是相當廣。
尚小譚接了電話,不多時就回了電話,說是有沒有股東進行這方面投資不知道,不過,江湖傳聞,興茂置業的老板的野生小舅子好像在進行這方面的投資,里面似乎也有大老板一份份子。
方若華眨眨眼,不說別的,只看這娃娃臉在這兒,就不能放任他繼續洗腦。
她把外套脫下來搭在肩膀上,圍巾遮住半邊臉,頭發散落,人從大爺大媽的縫隙里向內一擠,順順利利擠過去,沖上前一把揪住娃娃臉的衣領,一個過肩摔就把人甩出三米遠。
一群老大爺,老大媽都傻了眼。
“你小子又在這兒騙人呢,他奶奶的王八蛋,哄了我媽媽和你結婚,騙走了她攢了半輩子的養老錢,說沒影就沒影,今天可算逮住你這孫子,喬坤,告訴你,今天你要不還錢,我就卸了你第三條腿。”
方若華話音未畢,就看那娃娃臉本來在閉著眼裝死,忽然蹭一下躥起來鉆進人群,眨眼就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