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之行,雖沒有將老張身上的謎團完全解開,但至少可以認定,老張走上后來的不歸路,與向遠林有著直接的關系。
回北京的路上,小雷已經把整個故事為我們梳理了一遍。老張因為在賭局中檢驗自己的概率學,認識了吳三,而吳三因為壟斷市場的需要,拉老張入伙。老張進而認識了向遠林。但完成地下賭場的市場洗牌之后,吳三和向遠林就經營方向上產生了分歧,而分道揚鑣。
老張則答應吳三不再下賭場,回歸平淡的生活,向遠林一定找過老張拉他入伙,估計被老張拒絕了。這才有向遠林在北京設下賭局,借程三爺的賭場,隱藏幕后,利用自家的幻術,指揮同伙讓老張欠下賭場的巨額債務,之后再現身,替老張還債,進而達到控制老張的目的,而老張曾說的賭場的熟客,拉他去北京賭牌的,八成也是向遠林安排的。
但顯然,向遠林拉老張要干的事,并不是去賭場贏錢,但如果是按后面北京發生的事來推測,他們應該是跑到北京買彩票去了。
小雷說到這里,自己都不禁笑了起來,的確這個故事到這里顯得無比荒誕。兩個天賦異稟的賭場高手,費盡周折和算計,終于聯手成功,但目標竟然是跑到北京,隱藏行跡,拋家舍業,來買兩塊錢一注的彩票?就算他們中了幾個一等獎,但那總共三十幾萬的獎金,和他們曾經在賭場中的所得,簡直是九牛一毛,而為此,向遠林還要搬出祖上的魂引之術,以防泄漏天機,奪人時運后的怨報,這到底圖的是什么?
我們苦笑一番之后,倒是曹隊先開了口,“小雷,照你這么一分析,恐怕除了證明這倆人神經失常外,不會再有什么其它結論,但別忘了,我們警校張大拿的名言,事實再怪誕,也都有他合乎邏輯的一面,只是我們還沒有發現而已。這話放在你常叔身上,再正常不過,所謂人以類聚,他碰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你慢慢研究吧,一定有真相。”
曹隊說的張大拿我倒是知道,以前是曹隊警校時的同學,還是班長,專業功課門門優秀,是個專管曹隊的命里克星,本來畢業后應該是進警隊的,但可能是管曹隊管上了癮,堅決要求留校任教,現在好像已經是副校長了,估計張大拿后來也教過小雷,曹隊才會這樣說。
曹隊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從駕駛臺上拿起一支煙,點上,接著對我說:“老常,我總覺得這個吳三的話,我們不能全信,就算是他現在洗手不干了,但他畢竟是靠賭博的生意發的家,聽上去他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其實干這買賣的不是騙子就是流氓,很多事情他一定是避重就輕,往別人身上潑臟水,生怕我們秋后算賬。”
不得不說,曹隊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吳三無論怎樣將前面的故事改頭換面,依舊無法掩蓋后來事情發展的黑色與怪誕,況且馬五從老張那聽來的故事,和吳三的講述上前后多有印證,吳三也沒有必要隱瞞什么重要的東西。但曹隊有一點說的對,我們不能完全站在吳三的視角看問題,那么我之前的很多判斷,是受了族譜中關于鬼仙上人記載的影響,同樣有了慣性思維,也許,向遠林這人未必像我們想象的那么不堪。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又緩緩的說道:“我之所以越分析越覺得結論可笑,是因為還有幾個問題沒有搞清楚,比如,假定向遠林和老張的目的是買彩票賺錢,那么他們為什么要故意躲避特等獎?如果是因為害怕天機的懲戒,那么用魂引術抵擋折沖,跟中多少錢的獎又有什么關系?難道天機還會因為怨報的多少而有量刑的輕重嗎?這顯然并不成立。那么向遠林和老張這么做一定是出于掩人耳目。”
“再比如,向遠林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出苦肉計連環計,拉老張入伙,而在老張的提包里,我看到了老張給家里的匯款憑條,老張雖然離了婚,但他們中獎得來的獎金,全寄回了家。那么,對向遠林而言,做一件一無所得的事,目的又是什么?”
“還有,在吳三的描述中,他和向遠林的矛盾主要是觀念上的不同,但并沒有一句對向遠林人品的質疑,而后來向遠林把邯鄲的賭場還給了吳三,那么向遠林的目的絕不是為了錢,他的那些煽動都是手段,真實的想法吳三并不清楚。而向老爺子臨終前,既然擔心向遠林走歪路,又何必把家學傳給他,那不是反而害了向遠林?由此可以推斷出,向老爺子一定知道向遠林心懷大志,但拿捏不好這路是陽關大道還是自掘死路,才托付給吳三做個防備,但關于家族的秘密并沒有告訴吳三。”
“當然,最核心的是老張在向遠林的計劃里,到底是個什么角色?買彩票這事兒,對向遠林的計劃到底有何意義?”
聽我說了這一大段,曹隊和小雷都沉默了,直到曹隊的煙燃盡了,燙了他的手,曹隊才猛然醒悟了,連忙把煙丟到了車窗外。
“老常,你是不是想多了?這事兒也許沒那么復雜,也許向遠林和老張是準備著中特等獎來著,可還沒得手,老張就出了意外。”
“也許吧,但這天底下并沒有什么意外,只有因果不是嗎?曹隊,你覺得這個老張某些方面,是不是和煥生有點像?”我笑著問他。
“是有一點,人倔,認死理兒,不那么通人情世故,可煥生和這事兒有什么關系?”
“當然沒關系,但當老師的,特別是數理化的老師,都有一些共性。這么說吧,假定你干個買賣,想拉煥生入伙,你怎么說服他?”
曹隊撓了撓頭,說了一句:“別干擾司機開車,我得對你倆的安全負責,小雷,你來回答你常叔的問題。”
小雷在后座上一直若有所思,聽了曹隊的推脫,想了想說道:“常叔,我覺得以煥生叔那個性子,他對做生意完全沒興趣,拉他入伙,除非這生意本身和他的研究有關。”
“沒錯,你說的很對,我想老張也是一樣,他能被向遠林騙去北京的賭場,一定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他的概率學,而向遠林倚重老張的,也一定是他的計算能力。如果彩票的事先放在一邊,那還有什么事,向遠林一定要用到老張的能力呢?”我又反問了小雷一句。
見小雷一臉的困惑,我只好接著說道:“小雷,自古那些命理學的大家,有的服務于朝廷,有的游蕩于市井,但對他們來說,究極一生都是在探索一個真相,一個萬物皆可預知的真相。但對于一個悟道的人來說,最痛苦的是什么?這個真相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說出去,泄露天機,要遭天譴。不說出去,又如何驗證自己的預言是準確的呢?所以,袁天罡要寫《推背圖》,劉伯溫要作《黃金策》,邵雍留下了《梅花易數》,韋千里也有《千里命稿》。”
“常叔,你的意思是向遠林在整理家傳的命理學理論?準備寫一本傳世預言?”
“有這個可能,但向家的命理學與正統理論有很大的不同,邪異的東西很多,如果說命理學是一種預測學,那向家的家學不但要識天命,還要改氣運。煥生曾說過,周易八卦是古人認識天命的工具和方法,里面其實蘊含了大量的數字轉換和計算。那么,既然老張能將概率學運用進賭博中,歸根結底也是一種計算工具和模型,向遠林會不會想將這種科學工具引入到自己的命理學理論中呢?”其實這個想法很早就出現在我的腦子里,應該是在老張小屋里看到《梅花易數》和《千里命稿》這倆本書之時吧,只是一直沒有沿著這個思路去深想。
“老常,你是說向遠林下這個套是為了把老常拉進來搞科研?我怎么覺得這個比買彩票還不靠譜?”曹隊在旁邊嘟囔了一句。
“可能是研究工作,但更可能的是,老張在用自己的性命做研究。”我輕輕敲了敲駕駛臺的塑料面板。
“什么意思?”曹隊和小雷幾乎是同時問了一句。
“任何的理論都需要實踐來檢驗吧?假設向家的命理學并不以窺探天機為終極目標,而是以改氣運,避折沖為目的,總要有實驗對象吧?一個不斷招來兇煞,再反復嘗試破解的實驗對象,而這個實驗對象又有哪一個,比心如死水,了無牽掛卻又天賦異稟,從容理性的老張更合適的呢?”
“老常,你的意思是老張是只實驗用的小白鼠?”曹隊的表情此刻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也許我們都是小白鼠,只不過自己不知道而已。這可能就是向家悟到的天命。”
(天下賢愚,營營然若飛蛾之投夜燭,蒼蠅之觸曉窗。知往而不知返,知進而不知退。而但知避害而就利,不知聚利而就害。夫賢于人而不賢于身,何賢之謂也?博于物而不博于己,何博之謂也?是以大人利害俱忘,何往不臧?《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