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驕

第四章 尋兄

原來今晨輕曉,甄柔睡在枕上呆想時,便愁前世甄志謙就欺騙她已退婚,這世自己是不會再相信了,可是甄志謙君子之范太過深入人心,也沒有人會相信他竟然陽奉陰違。所以沉思一番,便打算去下邳國尋阿兄,先斬后奏把婚退了。

如果召了阿兄回來,在甄志謙眼皮底下,那還如何退婚?

這豈不是糟糕。

甄柔心里著急,面上卻是不敢顯露分毫,擔心被甄志謙洞悉想法,到時不是把她禁足家中,就是把阿兄召回來拿話穩住,然后向前世一樣告訴大家,他已經去信把婚退了。甄柔定了定心神,讓自己別亂了陣腳。

只在這時,腦筋一動,計上心頭。

甄柔用鼻腔“哼”了一聲,狀若不信道:“若真心愿為侄女舍棄薛家勢力,就當立即把婚退了!”說完擔心不夠,又出言諷刺道:“伯父何必拿話哄騙侄女。待母親和阿兄回來再告知退婚之事,這一來二去的推脫,侄女委實看不出伯父有退婚之意!”

到底是第一次這樣作勢,甄柔心頭不免怦怦直跳,不過當話說到后面,她只剩了滿腹憋氣。

她覺得前世的自己真是蠢透了!

前世,她也是絕食后一場低燒醒來,甄志謙便答應為她退婚。

可她竟蠢到得了準話,也不去弄清事情真偽,便兀自沉浸在薛欽背情棄愛的小女兒憂愁之中。

病情和心情有關,她一味的哀情感傷,拖拖沓沓纏綿病榻一月之久。陸氏為此擔心卻拿她無法,只好不再顧忌母親會兩頭為難——既要侍疾外祖母下邳太后,又要憂愁她這個不懂事的女兒情殤病榻,還是給母親捎去了信函相告。

母親匆忙趕回來見她這樣,自是極為難受。到底母女連心,在母親悉心照料之下,又半月她總算好轉,愿意也可以下床。后來年一過,母親便帶她住到鄉下的莊園里散心。而阿兄也因為擔心她,聽甄志謙作保已退婚了,雖是恨薛家的背信棄義,但奈何形勢不比人,阿兄只能咬牙忍了,便也不再過問退婚,甚至因為愧疚不能為她討回公道,暫放了下邳國的軍政民務,隨母親一起陪她在莊園散心。

半年后,曹軍從青州入境,第一次攻打徐州,齊侯長子曹勛戰死,曹軍敗北而歸。

時隔一年多后,曹軍再次從青州入境攻打徐州,徐州刺史陶成戰敗,棄逃家眷投奔薛家。

然后就是薛家來使持著婚書到彭城,她被甄志謙送給薛欽為妾,締結盟約。

那時,所有人才知道甄志謙并未寫退婚書,可是再想反對已經遲了,曹軍兵臨城下,甄家之力根本無法抵抗,只能尋求薛家庇護。幸在這時聞幽州牧馬紀元投誠之事,他們兄妹兩便想效仿,這樣既可以不用依靠薛家,又能保全住家族,卻不想甄志謙根本不聽,直接讓人軟禁了阿兄。

其實,直到現在,她仍然不明白甄志謙為何這樣做。

分明有保全甄家之法,卻一定要同薛家結盟,與曹軍決一死戰。

難道是為了占有整個徐州?

還是因為薛欽向他許諾了什么?

甄柔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現在她只想順利退婚,與薛家徹底劃清關系,然后為至親保住甄家。

是以,接觸到陸氏和甄姚不解而又失望的目光時,甄柔的雙手在袖中暗握成拳,告訴自己以后她們會明白的,她執意退婚,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阻止甄志謙幻想結盟薛家,就可以和曹軍十萬大軍對抗。

如此一想,就不在糾結于此,無視投來的目光,只昂首與甄志謙對視,目光不遜。

“阿柔!”陸氏忍不住低斥,她不明白甄柔這次病后怎會這般不聽教,甄志謙身為一家之長已經退步,甄柔怎么還是步步緊逼!

甄柔不愿意和陸氏起爭執,直接斷言道:“若伯父不愿意代為退婚,侄女去找嫡親長兄退婚便是!”

一個“代”字,就是指甄志謙無權為她婚事做決斷,她還有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

然而,這話委實過了,不免傷了親情,但甄柔現在要的就是與甄志謙勢同水火,于是不管不顧地說完,更是看也不看震怒的甄志謙,猛地起身便要揚長而去,但是剛一站起來,便覺得天旋地轉,頭牽著腳,站立不住,要栽下去。

姜媼和阿玉留在庭院候立,廳堂里只有他們四人。

甄柔發怒,事起突然,無人來得及幫扶,竟是硬生生地一頭栽了下去。

鋪地方磚堅硬,雖然地上已累席三重,但猛地一栽下去,摔得委實不會輕,發出“咚”地一聲響。

甄姚離得最近,就在對面跽坐,率先疾步奔至,扶起甄柔焦急道:“阿柔,你沒事吧!?”

甄志謙、陸氏夫婦隨即奔走過來,陸氏跪坐到一旁,半抱住甄姚上身,攬入懷中心疼道:“怎這般心急,萬事好商量!這下可是摔著了?”一邊說一邊又讓甄姚喚人。

甄柔一直嬌養閨閣,最是怕疼,前世也是懼火燒,才事前先服了毒藥,讓自己無知無覺地走了。這會兒一摔,加上發燒四肢本就酸痛無力,身上確實更加痛了,又被一貫疼愛自己如親女的陸氏攔在懷中,嬌性子不免上來,竟是生出了委屈,索性借著這股委屈,痛快地鬧一場,鬧得她能順利去尋阿兄。

“伯母……我要我的母親……我要去下邳國尋母親和阿兄……讓阿兄到建業退婚……”甄柔摔倒了也不起身,就伏在陸氏的懷中大聲哭泣,把前世一個人無助服毒藥的害怕迷茫哭出來,把被視為父親的人背叛舍棄的傷心哭出來。

陸氏看著懷中哭得似孩童般的甄柔,心揪了起來,忍不住也簌簌落淚,望向丈夫企求道:“夫君,您既已同意為阿柔退婚,就別再等了!薛家的信使還沒走,現在把退婚書寫了,讓他帶走……看阿柔這樣,我這心……”

話未說完,陸氏已是泣不成聲。

陸氏是傷心,甄志謙卻是又驚又怒,且驚大于怒,他知道甄柔一貫視他為父,所以根本沒想到甄柔會眼下撇清關系,并且生了去下邳國尋大郎的念頭,這可萬不能行。甄志謙心中擔心,面上卻是無奈一嘆,應了老妻的請求,道:“罷了,我今日就寫了退婚書,把阿柔的婚退了。”

聞言,甄柔不著痕跡地抬起一只胳膊,頭卻藏在胳膊下,隔著朦朧眼淚去窺甄志謙。她看見甄志謙果然神情凝重,似在思量,心里失望,讓自己不要再抱希望,她該認清她這位伯父了。

“伯父,您說真的?”掩下心中的千思萬緒,甄柔抬起頭來望向甄志謙,目光驚喜又充滿孺慕之情。

看著甄柔的神情,甄志謙心下一松,寵溺地搖頭道:“你呀!伯父難道還會騙你?今日就為你退婚!”

還是記憶中的語氣,還是那般溫和的神情,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為什么人長大之后會遇到這么多的不同,為什么有一天她會戴上面具和至親相處?

甄柔閉上眼睛,將所有情緒掩埋,仿佛什么都不曾明白,也不曾發生過一樣,她只似難為情地伏入陸氏懷中,帶著哭泣后的濃重鼻音說道:“伯母,我想母親了,我要去下邳國尋母親。”

到底不放心甄柔去下邳國,陸氏還未回應,甄志謙已蹙眉道:“怎么還要去下邳國?”聲音不覺嚴厲,察覺不對,頓了一頓,又轉圜道:“不日就是十一月了,曲陽翁主和大郎最多一個半月便要回彭城過年,到時你們母女便可相見,何必再舟車勞頓的折騰。”

甄柔在陸氏懷中甕聲甕氣道:“他薛二郎成了世子,我甄柔卻成了下堂婦,我才不要在彭城被人笑話。”

這話正中甄志謙下懷,他笑道:“看來及笄禮后成大人了,知道好面子了。放心,伯父會將消息隱瞞下來,不讓人談及此事。”

甄柔卻不依道:“我不管,我就要去下邳國!”

甄志謙無奈,陸氏只好從旁勸道:“你尚未病愈,眼看就要下雪了,委實不宜再出遠門。”

看來只能動之以情了,甄柔抬起頭看著陸氏,回憶著前世離家避到莊園的心情,似真非假地輕聲說道:“伯母,家里都是他的影子,我不想待在這里了,您讓我去外祖母那里小住一下吧,等心不疼了,我就回來了。”

陸氏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是女子,她知道情之一字有多傷,尤其是甄柔又是青春少艾之際,這時的男女之情比人生任何階段都看得重,不由替甄柔請求道:“夫君,讓阿柔去下邳國散散心吧。”

甄志謙是一個文人,年輕時也擅寫詩文,對少年之情心有感悟,心中已然信了甄柔的話,又念及薛欽再三請求顧好甄柔,便只沉吟了一下就同意了,“去是可以,但等身子養好了再走。”

尋兄的目的終于達成,甄柔心中一喜。

這一世,她定要先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