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發喪
第三百七十二章發喪
竇安眸色一沉,眉間風霜起,他低垂著頭,沒有說話,墨發垂下來遮蓋了他的面容,瞧不出他到底是如何神情。
“罷了。我不該問的。”辛夷涼涼地吐出一口氣,便欲起身,卻聽竇安兀地一句——
“物是人非,錯過的,便早已過了。我是竇安,不是阿安。”
物是人非,如魚飲水,多少薄情別離,當年一別便別了一生。
沒有誰對錯。也不必有答案了。
辛夷默然點頭,壓下心底的翻涌,便拂裙離去,臨到門口又忽的頓住,幽幽地問了句:“當年青蚨主選拔,三年榮歸故里。表哥最后,是贏還是輸?”
竇安唇角一翹:“表妹變著法試我,是不是青蚨主?”
“外面的傳言,青蚨主是竇曦堂舅。但我總覺得,表哥更像這個位子上的人。”辛夷問出了壓箱底的疑惑。
從竇安說出那句“錢,是最不長眼的”,到之后他言行舉止,辛夷便直覺,竇安不是普通的竇家子弟。
再由靜嫻的事,得知他參加過青蚨主選拔,辛夷有了大膽的推測:這煙花巷的皮囊之下,是號令商道的王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竇安抬眸,看向辛夷的背影,一笑,“竇晚姑姑以一條命斬斷你與竇家的羈絆。你自己也并不關心商賈的事罷。如今借住在辛府的,不過是你一個不學無術沾花惹草的表哥罷了。”
辛夷也笑了。很干凈的笑意,將她眸底最后的一縷夜色驅散:“不學無術,沾花惹草。就這八個字最中聽。”
旋即是苑子門吱呀關上。那抹倩影已消失在盡頭。
竇安愣了半晌,驀地大笑起來,毫無掩飾的爽朗笑聲,傳遍半個辛府,驚得檐下麻雀亂撲棱。
這九州棋局詭譎,這算計人心叵測,然而又有多少真情,世間赤子心腸,能夠可愛至斯,溫暖至斯。
如冰冷長夜一點螢火,就足以點亮整片黑暗。
天兒一天比一天熱了。長安曲江池蓮荷綻放,接天無窮碧。
因為皇帝的突然回京,王儉撤兵。辛府劫后余生,炊煙重新從府里升起。
加之隴西李的公然彈劾,還有莫名其妙背上滋擾邊患的黑鍋,王家的氣焰硬生生被壓縮了兩寸。
據說王儉曾經仰到天際的頭都低了半分。朝堂上五姓一團和氣,長安城得了暫時的太平。
而風波中心的辛府,也成了長安城的紅角兒。
作為一個王儉的刀殺到半截了還能把它逼得縮回去的家族,辛府風吹草動,哪怕看門狗生崽,都成了茶余飯后最熱的談資。
先是棋公子英雄救美,驚天動地地一吻,直接將二人的小心思搬到了臺面上,媒婆們俱俱摩拳擦掌。
好在如今二人都是平民,門當戶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無甚不妥。死痼禮法的老夫子們聲討了陣,傾慕江離容顏的姑娘們嚎了陣,也就成了長安城公開的秘密。
再是辛府六姑娘辛夷分家。只留辛歧一房,獨自立譜一脈,稱長安辛氏,后辛歧在城東置了小宅子,將長安辛氏搬了過去。
這喬遷之喜,宴請鄉鄰不必細說。熱鬧了兩天,緊接著就是全府發喪,在前時沖*突中亡故的辛氏族人,包括辛周氏,統一發喪。
幾十口棺木浩浩蕩蕩地從辛府出來,白靈幡綿延如龍,棺槨停至罔極寺,待高僧作法七天后,再入土為安。
而這日,便是辛府棺槨停入罔極寺的第三天,夜色籠罩,蟈蟈在佛陀耳窩子里竄。
寶殿中幾十口棺木黑壓壓地并排著,地上鋪樂白日作法后燒的香灰,寸厚的一層,白靈幡輕拂,混雜著淚水的咸味與池塘里的荷香。
辛歧坐在當頭一個棺槨前的蒲團上,臉如金紙,雙眼渾濁,棺里是辛周氏,棺蓋冰冷地泛著燭光。
“爹。你先去歇罷。我來守夜。”辛夷上前去,將一件毛氈披風給辛歧披上,“七天法事,魂歸為安。這還有四天,每晚這么守著,爹你總說自己無妨,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無妨。我也就最后這四天能再看看你祖母了。”
辛歧鼻翼抽動了下,似乎是想哭,卻沒有淚水流下來,淚水早已流干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辛府經此一難,還能留得血脈在,已是萬幸。王家的債一定得討,但爹您得先保重好身子。”辛夷俯下身去握住辛歧的手,“還有女兒在。”
還有女兒在。簡單的一句話,讓辛歧的眼眶又紅了幾分。
“對吶,已是萬幸了。不然,只怕那日就得滅族。然而我還是私心以為,為什么偏偏就是你祖母。那么多族人去了,不多一個不少一個,為什么偏偏是你祖母……”
辛歧碎碎念念,目光逐漸沒了焦距,一縷白發從他鬢邊溜出,在晚風中打顫。
聽著有些自私的話,卻是世間情重不可堪,血親二字,從血脈里不可分的羈絆,偏生是蠻不講理。
辛夷咽下喉嚨的酸意,竭力寬慰地笑笑:“爹。祖母去的很安詳。她的神色很平靜,想來也沒有遺憾。逝者已矣,爹你還有女兒,還有一個家。”
辛歧的嘴巴癟了癟,淚水忽的就下來了——
哆嗦著唇,渾濁的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匯成了小溪。
像個小孩子。沒有任何掩飾,哭得有些難看的小孩子。
辛夷也眼角發燙,可她費勁地吞咽喉嚨,沒有哭,尤其是如今,看著辛歧哭,她更不允許自己哭。
小時候是她哭。老了是爹爹哭。她一歲歲長大,爹爹倒是一年年變小。
辛夷深吸一口氣,綻放出安慰的淺笑:“爹。你還有我們。”
有女兒,有手足,有家。
辛歧顫抖著扭過頭來,看著辛夷,噙淚而笑:“當年為隱瞞你的身世,我不得不對你冷眼相待,還怕你這一生都要怨我了。如今你又說這些話,你讓我這個當爹的,老臉往那兒放。想想過去,辛苦你了。”
“是,過去或許怨。但如今,才懂爹爹的苦心。為保親生女兒一生平安,不惜讓她恨你怨你。”辛夷的聲音也有些發顫,“爹,你比我更辛苦。”
辛歧說不出話來了。他輕輕拍著辛夷的手,又是流淚又是笑。
他忽的覺得,什么都值了。
作為一個父親,什么都值了。
“夜深了。縱然是夏季,也有些生涼。爹你快歇去罷,女兒幫你守靈。你若是不放心,凌晨喚竇安來替我便是。”辛夷咽下鼻尖的酸意,扶辛歧起來。
辛歧依言回了寺院廂房歇息,許是勞神傷心太累,不到片刻,廂房就傳來了輕鼾。
寶殿內就剩下了辛夷一個人。獨對幾十口棺木,燭影鬼夜。
辛夷攏了攏薄衫,忽聽得殿門呼啦啦晃,一股涼風穿堂而過,吹得人心一慌。
平日茶館里的說書聽得不少,狐貍精貓兒妖也是門通,辛夷乍然之下,也是汗毛倒立,驚得一喝:“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