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歡

第十一章 小顰微笑盡妖嬈

亂云低薄暮,又兼舞風回。

枯藤老枝上本凝掛著雨珠子,露似珍珠,晶瑩剔透,和皓態夭姿的紅梅輝映了,頓生了勝卻人間無數的雅意,可雨滴無根無依,終是禁不住不解意的朔風,四散入景,歸了塵泥。

顧昭和出了金鑾殿,往角落拐了,瞧著這樣景致不免停了腳:

“我想著了舊詩,‘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可朔風哪是念情曉意的,到底是‘凄凄多朔風’。”

冬青當她自憐,寬道:“朔風只會謝了柔弱春紅,可若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凌傲翠竹,卻是‘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顧昭和輕笑:“我是隨口,就那樣一說,是言淺無深意的。”

冬青隨了笑:“奴婢也是隨口回了。”又替她理了理鳳冠霞帔:“外頭人遞了話,說是布衣黎元夾道守著,都是為睹公主芳姿的。”

卻又在顧昭和身邊附耳道:“國公爺和國公夫人都來了,興許還能遠遠見上一面。”

見也傷心,不見也傷心,顧昭和正幽幽地要回,春嬈卻觍了臉湊上來:“竊竊私語些什么,也與我說道說道?”

冬青揚了眉:“公主跟前,由得你多舌插嘴的?連謙稱也舍了,你也配?”

春嬈嚴妝麗衣,瞧著不比尋常了,也多了底氣:“冬青,以往你在公主跟前占大的,我不與你爭辯,可現兒,我是公主陪嫁,身份比你高了一大截,往后又是要做主子的……”她瞥了顧昭和一眼:

“你對我少尊重,旁人只當公主無能耐,連貼身婢女都高低不知,尊卑不曉的,做奴婢的可得有做奴婢的本分……”

“跪下!”顧昭和低喝。

顧昭和清和慣了,甚少有這般疾言厲色,春嬈楞了神:“你……”

顧昭和瞥了她一眼:“莫說你現在還不是養尊處優的角兒,就算你翻了天,至多也是個侍妾,在側妃面前也得卑躬屈膝著,何況是本宮這個正妃,指手畫腳,便是你的知高低,曉本分?”

春嬈不服氣:“皇后娘娘……”

“少將她拿來做幌子,本宮訓導你是分內的,又教你的是上下禮數,不是刻意拿喬,她能有甚么法子?”顧昭和冷睨著她:“勸你這些時日安分些,若被本宮逮著錯漏將你往回趕,你臉面掛不住,皇后跟前,你可能交代?”

春嬈這才不甘愿地跪了:“公主寬饒玉容。”

顧昭和這才緩斂了怒容:“都是從大岳宮里往外走的,你若從此識些趣,我心甘情愿地抬你,給你臉面。”她又橫了她一眼:“可你若再針尖對麥芒地與我頂著撞著,我寧可違逆了皇后,也讓你不得好。”

春嬈咬了咬牙,再抬頭,終是換了討好:“奴婢自是仰仗您的。”

顧昭和瞧了瞧她,沉吟道:“我記得前頭有個清靜的竹林子,是幼時愛去的……”

春嬈殷勤地起了身:“奴婢隨您去,該見的都見過,您也少些思鄉惦念,雖雨后泥濕地濘,易滑腳,可奴婢手穩,扶著您妥當。”

“那自是好的。”顧昭和終露了喜色,又轉頭吩咐一眾太監宮女:“且在這兒候著。”

領頭的公公想著皇后吩咐,免不了露難色:“您瞧這天兒,云黑霧濃的,就怕變天變得快,讓您受淋受凍的,奴才們是一顆心都往您身上懸了,您就由著我們周全照顧。”

顧昭和淺笑:“公公是盡忠職守,可本宮素愛清靜,又是往前走走既回,您有什么懸不下心的?若你還不放心,讓春嬈拿了傘就是。”

她眼神,浸江寒月似的冷寂,那公公再不敢辯,躬身將油紙傘往春嬈跟前遞了:“玉容姑娘,就由你好生將公主照顧著,公主,你若是有吩咐,前頭知喚一聲便是,奴才們能聽著。”

待顧昭和三人離遠了些,一小子往前扯了扯那公公的衣:“皇后娘娘說了,可得貼身看著……”

公公把眼一瞪:“又不是守囚犯,由得我們看,由得我們管,我們是做奴才下人的,若主子不愿意,還能明著逆了她意思?”

“可娘娘那兒,不好交代著。”小太監不經事,瞧著又怕又畏。

“這娘娘也是,太謹慎過了頭。”公公壓低了嗓,蚊蠅般的聲兒細細道:

“這公主都要別離宮了,還能生事不成?又是往那僻靜無人煙,沒得個珠玉珍寶的竹林子去,她就算要生事,也沒地兒沒法子,那春嬈又是娘娘的人,公主能讓她隨著,擺明了會安生穩當。”

小太監這才安穩了:“還是師傅周到。”

卻說顧昭和一行愈走愈僻,待到了那蕭蕭竹幽處,這才駐足:“春嬈。”

“哎。”春嬈連應著,可轉念回神,不免躊躇:“公主,您貴人忘事呢,奴婢現兒是玉容。”

“春嬈。”顧昭和還是一味這般喚:“你可曉得,我何故將你連名帶姓地改了。”

春嬈只當她是試探,巧笑地:“您說過,是奴婢身份大不同了,從前的名兒用不得,您對奴婢期許著呢,奴婢謝過您抬愛了。”

“玉容,玉容。”顧昭和將這名兒在嘴里反復嚼著,突地換了寒涼的笑,那笑冰涼浸寒,連著身上比花木更嬌,比霞彩更艷的綺麗錦繡都有了凌人之盛:“這名兒通透光潤,聽著便有氣節,你還不配的。”

春嬈自覺明了,恍然忿道:“怪不得這寒涼天還往這林子里鉆,原是在這兒待著折辱我。”她想了想,頓換了得意之色:

“外頭那么多雙眼睛睜眼瞧著呢,您打也打不動,罵也罵不得,逞幾句快口又有何益處呢?”

顧昭和的笑卻深了稍許:“玉容,該你下來了。”

只是花眼的一瞬,面前便站定一女子,是過了既忘的普通容貌,卻與她做一樣打扮。

春嬈驚疑,卻陡然覺察自個開口無聲,她心頭狂跳,快要從嗓子間躍出去,下意識地倉惶向往外頭奔,可那女子手一抓,她便再動不得了。

“江湖上的易容秘術,用鐵、木或是藥物,能改人形貌的,可瞧著最自然的,卻是旋了人的面皮下來,作的人皮面具,可徹底改了頭換了面。”

瞧著春嬈眼珠子驚畏得快脫眶,唇也瑟瑟地發顫,顧昭和依然小顰輕笑,似猶帶嶺梅香的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