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歡

第十二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好威風!

流蘇金鏤鞍,赍錢三百萬,真氣派!

“這才是尊貴榮華,神仙妃子的氣派!”

“瞧瞧!瞧瞧!可瞧見了那一擔擔、一杠杠?!嘖,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蜿蜒的紅袍金龍似的,這才是真真的十里紅妝!”

“這派頭……擱作我,單是為這派頭,離家生別,獨在異鄉的苦楚也是愿受的。”

“嘁……是去做太子妃娘娘的,日后一人下,萬人上的,這是苦楚?我道這是好命,命定的,換了個地兒,還是高高在上地由人供著。”

開頭是艷羨傾慕,似清音入杳,白芷動芳,讓人愿聽的,可語調添了酸,變了味,漸漸不成了樣子,冬青隨在轎旁,聽得真切,眉心擰作成‘川’:“是些鄉野村婦,大字不識幾個,慣會說刻薄話傷人,您莫往心頭去。”

話罷橫眉冷豎,眼里凝著拍岸驚濤,能卷千堆雪的:“胡嚼舌頭,爛嘴的!”

周遭人方回轉,伈伈睍睍地不敢再話,冬青還未消氣,咕噥著:“還當是天大福氣,這尖刀利刃上頭的日子,成天提著心,吊著膽,真擱了你們還不得哭死!”

顧昭和由著她怨譏幾句,這才柔和相勸:“天下悠悠之口甚眾,人言如決堤的,哪能塞堵得完全,好話中聽,卻是讓人沉醉不知歸處的梨云夢暖,聽久了少了自知,而賴話又不全是逆耳忠言,聽了又戚哀……”

她說著,轉了話鋒:“總之,都是讓人牽著鼻子走的,倒不如不往心頭去,只當是寒霧輕煙,不理會,自然散去。”

冬青點頭應了,輕道:“公主是好脾性。”

“不是我好性子,是你今個沉不住氣。”顧昭和關切著:“以往明里埋汰,暗里吃虧的,大大小小受了盡,都熬過來了,今兒的話不算重,怎的反激了你?”

冬青垂了頭,將哀色往眼皮子里深藏了,才抿了抿唇道:“奴婢只是氣,您該是大岳最尊貴榮寵的女兒家,可宮里委屈沒得完,連外頭婆姨也敢亂嘴對您不尊重,想著便鬧心。”

顧昭和靜靜地凝著她:“你鬧心,你替我置氣,這些我都是分明的,可冬青,催你忍不住的,可不單是這一件事。”

冬青愕然地抬了頭:“公主……”

“冬青,你十歲入宮,癡長我兩余歲,又是元月廿七生的,如今十七是滿了?”

冬青不明所以,只喏喏地應:“是。”

顧昭和絮絮,自語似地:“十七歲,整七年,又日夜相伴著,便是凡俗姊妹也不過如此,你那丟心思在我跟前真藏得住?”見冬青赧然將頭低了,顧昭和愛惜地放緩聲:“是思鄉念家呢?”

冬青咬唇點頭:“素日被朱墻深院攔了,天是四方的天,地也是四方的地,像是從漫無邊際的蒼茫中截斷的一塊塊,久待了難免狹隘了心胸,也悶煩,可到底是在岳國,是有盼頭的。”

“可如今,想著那陳國山高水遠,奴婢就禁不住想,想著此生若得還故里,是不是已兩鬢雙白,雞皮鶴發了?是不是小兒不識得,故人已不在?或是要徹底做了那異鄉人到老到死,連魂歸來兮也盼不到……”冬青淚潸然:

“奴婢愈想,愈難受得緊,這才浮躁了些。”

玉容瞧著顧昭和不言不語,忙遞了娟帕給冬青:“快快把淚擦了,大外頭的,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耳朵聽著,成什么樣子。”又低聲道:“你難過,公主心頭就爽快著?”

冬青趕緊揉了淚,可眼圈鼻頭的紅卻藏不住,瞧著怪可憐:“是奴婢不好,也惹您傷心了。”又偏頭向著玉容:“幸虧玉容姐姐提點著。”

玉容靜道:“擔不上提點,只是玉容孤家寡人,沒得個牽掛,做了暗衛更曉得,我們這些人無名無姓無根無依,全都托賴主子過活,自然沒有了千絲萬縷的理不清,我倒是羨你,是有惦記的。”

冬青良善,聽著更生愧,她拉了拉玉容,是作安慰,然后向著顧昭和認真道:“思鄉是思鄉,可奴婢還是愿隨您去,是心甘情愿,沒半點悔的。”

顧昭和愈發憐她:“你是重情重義,我又怎會疑怪你?”她將眼凝向遠處,那是繁絲搖落后的寒柳臨江,是被畫橋攔了的疏疏一樹,是天寒地凍的憔悴景,卻也是可愛可憐的家鄉景:

“莫說你,我也眷戀得很,無論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景繁盛,還是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的勢磅礴,我都一并思掛著。”顧昭和的聲兒愈來愈小,癡癡地:

“陳國有最好葡萄酒,配著琉璃夜光杯喝,是一絕,可在我眼里,還不及農門小戶隨手釀的桂花釀是滋味,我想著,縱然岳國是寸草不生的蠻荒地,陳國是玉做金鑲的神仙窩,我也不見得稀罕,何況我大岳草肥水美,那般好。”

見著兩人愈話愈戚戚,玉容不忍,抬了手往前頭指去:“前頭就是城外驛站了,是要在那兒歇停兩日的,離城門不遠,您與冬青還可進城來再瞧瞧。”

她突地凝了面色:“一股子血腥味。”

冬青也吸氣,卻搖搖頭:“只聞到雨后的泥腥子味,還有些淺梅香。”

顧昭和搖首:“玉容是專訓過的,你自是聞不到。”她面上帶了肅嚴莊重:“該是三皇子的人來城門迎的,如今卻沒聲沒影的,是出事了。”

玉容隨手牽了駿馬,將馬上的挑子往地上一撂,飛身便往馬背上騰去,那馬有些野性,又沒安鞍子,馬蹄朝天的揚,是想將她甩了,可卻駕不住她功夫俊,將馬肚子夾得死緊,左甩右扯地將韁繩拉出花樣,硬是將匹不服訓的馬由她驅使:

“奴婢打頭看去,若是稍時沒回,又沒個信兒,您便繞道走,不用管顧這頭。”

顧昭和緊盯著那匹還在不甘刨蹄子的馬,堅定道:“回來,還是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