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腳底下不曉得高低,跌跌撞撞地向沙漠深處行去,漠漠沙堤煙,沙飛似幕,他盼著這幕遮了他丑,吞了掩了他的屈辱。
弓司長在他身后急追急趕:“殿下,你身上有傷!留得青山在,總能再起的!”
傷?!被貫穿的肩頭還在汩汩流血,撕開皮肉,裂開骨縫似的疼,可這些都不足以填了心中的空漏,若是傷能讓他清曉明白,他身上再多個窟窿又何妨。
“為何……”陳暮成雙膝曲于昏昏黃沙中,他深吸氣,聲音似裂帛之厲:“為何有的人,生來便可囂張肆意至此?!”
弓司長輕勸:“出身是命,是前世積的福德恩怨,只是后路如何,還是今生人自個走出的,有人紈绔膏粱,生來衣食無憂,后半生受盡潦倒之困苦,有的人出身微賤,粗食陋居,卻終成了千秋霸業,劉邦以亭長定漢基,便是如此。”
陳暮成起伏不定的氣息稍穩了些,卻有了氣竭力虛的哀痛:“司長,你瞧瞧,瞧見他是怎的折辱我的?!他將我戲弄于鼓掌,將我當作蟻蠅之小蟲,隨手可碾死。”
弓司長上前扶他:“天降大任于人,苦心勞骨餓膚,您受得住大災大難,往后才擔得起大責,昭和公主所言不差,旁人愈是輕賤您,愈料不到您能翻身。”
瞧見陳暮成眼中黑云翻卷,嫉恨似破碎風飄絮,弓司長便知,他這話說差了。
陳暮成恨道:“他折辱我也罷,最讓我恨痛的是,他在我傾慕的女子前讓我受辱!”
弓司長是男子,男子最曉男子,若是有女子秀麗空絕世,見之固然忘俗,可那如像花草般易攀易折,至多是一時之趣,求而不得,又有人爭搶,才是大好。
弓司長不免提心吊膽:“殿下,公主實非您……”
“司長。”陳暮成沉沉斷了他話:“天下之大我都爭得,沒有非舍情斷愛之理,勢單力薄才惹人置喙,若我真有至尊命,誰還敢亂嚼舌頭。”
他揮了弓司長攙他的手,以劍支地,銀白甲胄似霜皚皚,有風起云涌肅殺意:“我只問你,江山我要,佳人我亦求,你,還愿不愿助我?”
弓司長垂頭,睫似深秋簾,掩了其中憂色蕭蕭,他只跪地,十足的恭謹:
“殿下是君,司長是臣,司長縱然憂思于君,可君若執意,臣怎會做不識趣的絆腳石,愿替君效鞍馬之勞,排憂解難。”
陳暮成居高臨下地深看他,見他俯身,叩首,額眉間沾沙也不拂,這才掛了縷薄笑,親扶他起身:
“這才是一心,司長,你是臣,卻更是知己,摯交,若連你也不與我站一塊兒,那才是無人解我心意,孤伶單薄的,未做寡人,先成了寡人。”
弓司長神色木僵,只順道:“是。”
陳暮成變了。
倒不是陰晴不定的又風又雨,是縹緲云霞也掩不住的和煦日照。
弓司長前來,拱手作揖:“前些日聽玉容姑娘說道雁肉好滋味,又想著公主吃那干糧束脩吃絮了,殿下便親打了幾頭大雁下來,請公主與公子洛嘗個鮮。”
顧昭和的清眸如披云翳,嘴上卻淡淡:“照樣是有公子洛的份兒?”
弓司長青衫薄薄,似斜風冷雨里的青山隱隱,總有些涼意,他頭愈低:“是。”
顧昭和心中隱隱的不安定,自那日血肉廝殺過了,陳暮成反生了好心性,對她溫和關愛,處處都想著,卻又不逾矩失禮,讓她不能拒,連著賴在此處不走的公子洛都一并禮待,好似全然忘了先前事。
“殿下……”顧昭和想了想,終是壓了話,只有禮道:“便替我謝過殿下,只是殿下身子可愈全了?這拉弓習射事,還是待身子大好了……”
弓司長愈發順和:“都好,勞公主關心,殿下傷在皮肉,本未動筋骨,用了上好創藥,靜養休歇幾日,已經全好了。”
連著這弓司長也一并換了樣,他恭順十足,謙卑十足,卻再不復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豪情。
“那便好。”顧昭和擰眉復松,淺淺頷首,卻又見弓司長拱手請禮:“還有一事,望公主行個便利,殿下行軍從簡,伙夫對付大鍋飯菜還好,卻不善制雁肉野味……”
顧昭和如何不解意,這些日頭一概如此,送來美酒評品,卻又說身邊酒具不全,總要尋理兒見她一見,她有心避嫌,卻推不得這順水推舟的人情。
只好道:“若殿下不棄,粗茶淡飯便一起用了。”
弓司長見她吩咐了下去,妥了心,速速離了,顧昭和遙見那被朔漠漸沒了的一點兒飄飏青意,面上似有獵獵朔風過,漸蕭漸凝了。
白皙手,輕挑了車馬簾幕。
唱:“春色撩人,愛花風如扇,柳煙成陣。行過處,辨不出紫陌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