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若有來世
此時的都城,罕見的帶上一種茫然之感。
姜太傅乞骸骨了!
在這個艱難的時刻,朝臣們沒想到一直都極力支撐北梁朝堂的姜太傅會離去。
是對圣上失望了嗎?
當這個念頭浮現,許多朝臣都默言不語,其實就是他們又何嘗沒有心寒?
任是他們如何祈求,圣上依舊一意孤行,本就天災,百姓們能不能靠著存糧熬過這一年還難說,圣上不肯開倉賑災就罷了,卻還要征收賦稅。
然而還沒等朝臣們從姜太傅乞骸骨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見鄭大將軍第二個乞骸骨,緊跟著第三個是崔大司空,竟也跟著乞骸骨了。
若是以往見著九卿留下了這么多的空位,多的是人歡喜,但如今他們只覺得茫然驚惶。
陳雄本就看姜太傅厭惡至極,見他自己乞骸骨,大筆一揮就應了,鄭大將軍更是巴不得他趕緊走,這人是軍功太甚,又不能無故殺有功之臣,不然陳雄一準就把他殺了,至于說崔大司空,反正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也一并應了。
陳雄準奏的第二天,姜松也跟著請辭官職,說要侍奉老父親,把老父親奉養到莊子里修養身體了,過了幾天,鄭家、崔家也到了莊子里。
姜太傅見著兩個老親家,問道:“你們既然能來,就是都收拾妥當了?”
見兩人頷首,姜太傅又道:“那過個幾天我們就出發吧,不能再留在都城了。”
崔老太爺沒有異議,倒是問了一句,“大郎他們安排好了嗎?”
問的是姜太傅的長孫,姜元羲的嫡親大哥姜伯旭,姜伯旭的妻子是崔老太爺的長孫女,兩人可謂是門當戶對。
“放心,阿松已經派人去接大郎一家了。”
就是二郎也派人去接了,都是他嫡親孫子,當然不能讓他們陷入危險中。
事情議定,又各自離去,都有一大家子,要遠去千里之外的丹陽縣,有很多事要處置。
此時的皇宮里,陳雄又習慣性的將姜太傅等人破口大罵,罵了一頓自己厭惡的人,心情頓時舒爽了很多。
按理說,長期服食罌粟的人會身形瘦削,胃口不佳,整個人都會變得頹廢不堪,但誰讓那些藥丸里頭加上了顧以丹極為珍貴的玉髓呢,陳雄胃口不佳是真的,但身形并不沒有瘦削,只是身體沒有以往那樣雄武了,喜歡打哈欠,困頓得很,脾氣也變得暴躁,北闕殿里頭伺候的宮人在這一年里頭換了好幾茬了。
陳雄近一年來有個習慣,用完了午飯就會歇午覺,而恰好這天又是三天一次吃神藥的日子,越華容伺候陳雄換下龍袍,穿上常服,看著他從鎖著的箱子里頭拿出一個玉瓶,從里頭倒出一粒藥丸。
陳雄眼神迷醉的看著掌心的小藥丸,語氣中帶著悠然之色,“這是朕連續吃的第九十七粒藥丸了,還有兩粒,就能去天上做神仙了,天女果然是獨天得厚,又一次接受了王母的接見,拿到了余下的兩粒藥丸,朕成仙之日指日可待!”
越華容看著眼前這個帶著一絲癲狂的男人,心中即為百姓感到可悲,又覺得滿腔滔天的憤怒。
外頭的人都以為陳雄是傻子,在天災之下不顧百姓死活,其實哪里是陳雄傻?他再傻也沒傻到會做動搖北梁王朝根基的事,但他偏偏做了,為何?
原因就出在陳雄掌心的藥丸上。
對一個深信自己很快就會得道成仙的帝皇,人間是好是壞,值當他費心嗎?
就是北梁是好是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百姓的死活與他何干?
至于說為何會在這種時刻做出收賦稅這等迫害百姓的事,很簡單,是因為姜太傅帶頭懇請他開倉賑災。
姜太傅想要救那些百姓,陳雄偏反著來,他就喜歡看姜太傅無可奈何又心情沉重的樣子。
從陳雄炫耀的宣泄之下,越華容得知這一切的真相,心中簡直是五內俱焚,燒灼得他疼的慌。
他覺得那位顧三娘是個害人精,但他更清楚,其實最該死的人是陳雄。
本性如此,江山不移。
自從得知姜太傅乞骸骨之后,越華容就做了一個決定。
眼見陳雄一口吞食了藥丸,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種欲仙欲死的神情,越華容靜靜的站在旁邊,減輕自己的呼吸。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陳雄才睜開眼,把玉瓶鎖好,鑰匙貼身放好,躺到了龍床上,越華容半跪著,輕輕的捏著陳雄的手腳,很快,一陣呼嚕聲響起。
越華容仍然捏著,手上力道不輕不重,舒服的很,足足過了兩刻鐘,他才松開手。
越華容依然半跪著,卻低著頭,目光沒有放在陳雄身上,他剛到陳雄身邊之時就發現他對目光很敏感,為了避免會讓他察覺從而醒來,越華容小心的很。
輕輕地轉著手腕,越華容很認真,足足又過了一刻鐘,捏了捏手,緊了緊拳頭,發現手上力氣很足,右手頓時往頭上一拔。
頭上用來綰發的竹簪子被拔了下來,長長的青絲鋪散在背后,右手緊緊握著,目光這才慢慢移到陳雄身上。
越華容盯著左側心房,確認好了自己的目標,左手猛地捂住陳雄的嘴,右手狠狠插下!
這一刻的越華容,終于用出了在姜家莊子里苦苦操練的力氣。
陳雄驀地睜開了眼,眸中是極其復雜的情緒,震怒、驚駭、恐懼,然而他看到的是一雙漠然的眼睛。
仿佛毫無波瀾,又在最深處洶涌著鋪天蓋地的恨意。
那一雙充滿著復雜情緒的眸子,最終變成了一片灰暗。
一代暴君,死在了自己龍床之上。
越華容閉了閉眼,眼角滑落一滴晶瑩的淚珠,低聲呢喃,“爹娘、哥哥嫂嫂,侄子...希望你們不會等太久。”
時間緊迫,越華容顧不得緬懷,從懷里掏出一個深色的帕子,捂著簪子插著的地方,快速的拔出了簪子,那帶出來的血就落在了帕子上。
越華容把帕子放在了心房處,又掏出一條帕子,把竹簪子上的血擦干凈,再把帕子放在上面,而后給陳雄蓋上了一條薄被子。
他手腳利索的把青絲重新綰好,站起身低頭仔細的查看自己身上,發現沒有一滴血跡,滿意的點點頭。
他退了出去,往外走時遇到了陳雄的隨侍太監,對方微微帶了笑容,“越郎君伺候圣上睡著了?”
越華容神色鎮定從容,“是,圣上睡著了,我趁著圣上今兒心情好,得了應允,讓我出宮一趟買點我日常慣用的竹木香。”
在陳雄身邊近兩年的時間,越華容已經可以得到出宮的準許,一兩個月他就會出宮一次,隨侍太監也是知道的。
隨侍太監沒有絲毫懷疑,笑著把自己腰間的腰牌摘下來遞給他,還笑著道:“那越郎君記得早點回來,圣上身邊可離不開你呢。”
圣上對越華容的厚待滿朝上下都是知道的,北闕殿的宮人更是知道有越華容在圣上身邊,好歹能在他發脾氣時勸一勸。
越華容微微頷首,“那我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隨侍太監不疑有他,目送他離去,想著趁圣上歇午覺時也回自己屋里躺躺,還沒走到屋子前呢,就被小黃門攔住了。
“公公,這是內府那邊打發人送來的冰盆。”
隨侍太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詛咒了一句,“這該死的鬼天氣!”
不敢耽擱,轉身示意小黃門跟著他走,等來到內殿之時,輕輕推開了門,從小黃門手里接過冰盆,輕手輕腳的往內室里頭走,才把冰盆放下,鼻間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循著味望去,隨侍太監嚇得目眥俱裂,跌跌撞撞的上前炸著膽子探了探呼吸,呆愣片刻,猛地醒過神來,又跌跌撞撞的往外跑著,他的面色白得可怖,嚇壞了一眾北闕殿的宮人們。
宮人們只聽到一句“是他,一定是他害的,要攔住他”的話,眨眼就不見了隨侍太監。
越華容看著近在遲尺的宮門,松了一口氣,又快走了幾步,把手中的腰牌遞給宮門的禁衛。
禁衛也認識越華容,對他點頭示意,側開身,越華容就往外走去。
走出了十來步,越華容提著的心逐漸放下來,腳步又快了幾分,既殺了仇人,又出了宮,他心中實在喜悅得厲害。
“攔住他!攔住他!越郎君殺了圣上!越郎君殺了圣上!”
身后驀地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越華容面色一變,撩起袍子就跑了起來。
禁衛同樣也面色一變,見到隨侍太監面色蒼白的跑過來,再聽他口中的話,禁衛見著跑起來的越華容,想都不想,同樣跑了上去。
越華容再怎么練過氣力,也比上禁衛的腳程,眼見還有幾步就追上,禁衛停住了腳步,手上一擲,長槍呼嘯而出。
越華容的腳步停下來了,低頭看了看穿過自己身體的槍頭,無奈的嘆息一聲,“還以為能去找你了呢。”
聲音充滿了遺憾。
他從懷里掏出姜元羲送給他的印章,看著印章上刻著的“余生安好”四個字,他嘴角溢出了血,親了親被他日夜拿在手里的印章,只余下一聲真誠的祝福。
“五娘,惟愿你一生安好,若有來世,我希望再見你時,我清清白白。”
這句話,用盡了他最后的力氣,嘭的倒在地上,手中緊緊捏著那枚印章,他的嘴角帶著一抹笑,是溫暖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就如那天,他在姜家莊子里,朝姜元羲露出的那抹心底最真的笑那樣。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ráng)。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z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