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這一出,那她的結局多半是在容色老去后尋得一家清凈的庵堂收留自己,然后剃去三千煩惱絲,在木魚聲聲中度過余下的歲月。
至于那個溫柔而靜默的年輕畫師,將會成為她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
其實,他只是普通的清秀,尋常的眼眉,并不見得有多出挑。興許是她當初見過的世面太少了,才會無來由的覺得他很好看,才會牽腸掛肚到如今。
她覺得,他的眼眸里蘊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清輝,透明得好似不屬于那個風沙肆虐的西北,更不屬于在風塵中沉淪的她。
但不管她變得有多骯臟,多卑賤,只要一想起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她便覺得連靈魂都像是被雪山上的泉水洗過了,從里到外都是干凈的。
“每次我在人前起舞時,就會默默的想——如果他也在,他也能看到,就好了。”
所以,她一直都跳得很用心。
一如當初的用心。
“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從她的舞姿里,我發現了有趣的事——她沒有半點取悅旁人的意思,每一次抬手轉膝,搖擺旋轉,都是為了堅持自己的心。深陷泥沼卻還能做到這般,本身就是難能可貴的,值得人伸手一拉。如果她真的又被人賣掉了,勞煩你幫我出面,把她贖回來。”
凌準聞言,立刻想起了許二當初對自己說過的話,不由心中一動,轉頭看了她一眼。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立刻也轉過頭來,對上了他的視線。
你一眼來我一眼。
然后,相視一笑。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無需多言,只消這一眼,就足以明了彼此的心聲。
凌準忽然就有些理解米婭兒的執念,不再為岑六郎覺得不值了——無論是濃烈的愛,抑或是深沉的恨,其實都只是誰在人群中多看了誰一眼之后才會發生的故事。
他自己在長街上多看了許二一眼,之后便再無旁的小娘子能入他的眼。
同理,米婭兒多看了那個年輕畫師幾眼,之后也再無旁的男子能入她的眼。
即使她身畔的岑六郎對她是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的,也根本不能打動她。
“許娘子,我……我找不到他了。”
凌準終于能明白她所說的這句話的涵義了。
眼下她雖是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甚至還有了豐厚的盤纏,足夠她只身前往敦煌,并在那里住下,但她的確已找不到那個畫師了。
對方的姓氏、來歷,家住何處,她統統都不清楚。
她只知道他是一名畫師,除此之外,便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了,若想在偌大的敦煌城中尋找他,和大海撈針無異。
更何況找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事隔經年,他應該是早就忘記了那個舞姿曼妙的胡姬長的是什么模樣了,就算她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未必能認得出來;即使是僥幸認出她來了,也沒什么用。他應該是已經成家了,說不定連孩子都生了一籮筐,而她猝不及防的湊上去,只會打擾到他平靜美滿的生活,還給他的妻兒添堵。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沒有和旁人成親,也沒有忘記過她,卻未必有勇氣娶一個歷經風塵的胡姬過門,頂多是將她收做房里人,繼續讓她沒名沒分的混著,以后若是迎娶了稱心如意的妻子,還有可能會將她趕出門去。
如果是這樣的收場,倒還不如天各一方,各自安好,永遠都封存著那一份美好的回憶。
“你想得很透徹,很現實。但是,你還是無法放下。”
既然連凌準這塊木頭都能猜度到米婭兒的思量,遑論是許含章了。
“是。”
米婭兒坦然自若的點頭。
“是么?”
岑六郎則黯然神傷,連臉上的油光都少了幾分潤澤。
“我……”
旁觀的鄭元郎很想罵一句臟話。
這一個個的,怎么都為了風花雪月的破事而瘋魔了?
難道人生中就沒有別的追求了?
譬如,上青樓?
“你可以讓你的大恩人來幫你啊。”
為了打破這惡心的氣氛,鄭元郎索性斜斜的瞥了米婭兒一眼,又瞅了瞅許含章,說道:“她有通陰陽的能耐,說不定能幫你叫個魂,去看看那畫師到底變成什么鬼樣子了,也省得你一直惦記。”
他只是隨口一說,并不是真的要慫恿許含章這么做。
畢竟她大病初愈,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應該為區區一個胡姬而費神的。
所以,她一定不會接招的。
她只會稍作解釋,繼而笑語嫣然的推辭;凌準只會護著她,繼而彬彬有禮的向米婭兒表示歉意;而米婭兒便會很有眼色的配合,不在這個破畫師的話題上糾纏;岑六郎也就會相應的好受些,免得愁眉苦臉的,像是吃了半斤黃連。
這樣,氣氛就會正常起來了。
“好。”
豈料許含章是個腦子有坑的,只驚訝了片刻,便微笑著點頭,“我可以勉力一試。”
“什么?”
鄭元郎驚得險些從原地跳了起來。
他真的只是想活躍下氣氛,嘴賤胡說的。
她至于這么較真嗎?
如果事后她出了個什么三長兩短,或是冒出了頭疼腦熱的毛病,崔異能放過他嗎?
顯然是不能。
“你好歹也要為十一郎考慮一下啊!”
但搬出崔異來,對她是沒有多大說服力的,只能扯起凌準的虎皮一揚,讓她先冷靜冷靜。
“你的身體還沒養好,要是在叫魂時出了什么岔子,以后他可要內疚一輩子的!”
“你多為他想想吧!”
“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啊!”
鄭元郎的態度轉變之大,語氣之誠懇,表情之疼惜,眼神之慈愛,讓人側目不已。
“哦……”
許含章歪頭看向凌準,似是隱有松動的意思了,“我是該保重下自己的身體了。”
鄭元郎大喜過望。
“那就等用過飯了,再來試一試。”
然后,他大失所望。
“你,真的……沒有關系嗎?”
凌準望著她,面露擔憂之色。
“嗯。這個術是很簡單的,我只需要坐鎮一旁就好。至于血、頭發、神思,都是由米婭兒來出的,而且,不一定就能成的。”
許含章對他明顯就有耐心多了,詳細的解釋道。
而且,她并不是在寬慰他,而是在實話實說。
“不過,要先等用過飯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