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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安三年初。
成國公府的馬車正在官道上疾速前進。走到半道的時候,車輪突然陷入了一個坑里,再也起不來。
車夫這才滿是歉意的和車內說:“夫人,車子陷進坑里了,出不來,煩請夫人下車來等小的們將車抬出來。”
簾子揭起來了,里面坐了個婦人,似有些疲憊的說:“真是煩死個人。”她不情不愿的下了馬車,兩手捏了自己的裙角,深怕灰塵污了她的衣裳。
走在后面的一輛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車內的女人問道:“這是怎么呢?”
車夫道:“回稟程姨娘,夫人的馬車陷坑里了。”
程錦繡臉上有些不高興,原本緊挨她坐著的女兒此刻也正扭著身子道;“姨娘,我也要下去。”
“你下去做什么,馬上就要走了。”程錦繡沖女兒吼道,小姑娘被母親這樣一吼,嚇得哆嗦隨即張口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接著鬧:“我要下去,就要下去嘛。”
程錦繡可沒性子和女兒磨,伸手就給了女兒一巴掌。
小姑娘挨了打,哭喊聲一聲接著一聲。
沈氏聽見了錦繡車上傳來的哭喊聲撇嘴道:“她不高興又拿孩子出氣呢。去把茵姐兒抱過來。”
一個仆婦領命忙走了過去隔著簾子和錦繡道:“程姨娘,夫人請茵姑娘到前面去。”
沈氏要把她女兒抱走,錦繡慌忙之余一把將女兒扯進了懷里,道:“茵姐兒挨著我好好的,她哪里也不去。”
“姨娘,這上夫人的命令。您要不遵從么?”
錦繡卻抱緊了女兒不肯松手,那仆婦也不好揭了簾子硬搶,只好回去回了沈氏的話:“夫人,姨娘說就讓茵姐兒跟著她。”
沈氏瞧不上錦繡,要不是當今的皇后和錦繡是異母姐妹,這次去長安也根本就不會帶她同行。到底是小妾所生,上不得臺盤。沈氏不想再搭理那對母女,車子已經從坑里抬出來了,她踩著凳子上了車,隊伍繼續前行。
騎馬行在隊伍最前面的趙世恒拉了拉頭上的一頂柳條編的斗笠,這次前往京城上為當朝皇后賀壽而去的,所以他才攜了家眷前往。那個女人當初一腳踢開自己,轉身投入了姓秦的懷抱里,沒想到還真的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那個女人如此的薄幸冷酷,倒看不出上個福澤深厚的人。論出身,他是國公府的世子,將來主宰國公府的人,論容貌,他自詡也是一等的美男子,風度翩翩,拜倒在他袍下的女人不計其數。然而卻始終有個女人一直對他拒之千里,甚至不屑一顧。他這時候才明白一件事,在那個女人的眼里,或許從來沒有將他放在心上過。
趙世恒微瞇鳳眸,薄唇緊抿,他雙腿一夾馬肚,身下的馬兒跑得更快了。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任憑那程錦書長得如花似玉,他也從未喜歡過那個女人。
趙家的人馬是過完了正月才從洛陽出發,拖家帶口的,一路走走停停,在路上竟然就耽擱了將近二十來天。等到他們入了安華門時,已經是二月底了。
他們在京城到宅子里安頓下來,數日來的車馬勞頓,錦繡早就是一身的疲倦。本來該到沈氏跟前去立規矩,但她實在不想過去看沈氏的眼色,便和丫鬟說:“就說我身上不好,不能去夫人那邊了。”
丫鬟見錦繡雖然臉上有倦色,但卻沒有病容,早上還吃了那么多,哪里像不舒服的樣子,因此好心勸道:“姨娘,您還是別偷懶,過去露個面吧,別惹得夫人不高興回頭又不給您好臉色看。您或許忍氣吞聲就過去了,要是發難到姐兒身上怎么好呢。”
“她倒是敢……”錦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里卻心虛不已,沈氏是趙家的嫡妻,要教訓教訓庶女有什么不敢的。
早些年她還和沈氏較量,后來也累了。世子身邊從來不缺年輕的女人,不管是她還是夫人早就受了冷落,再也盼不來世子的恩寵。她現在靠著女兒過活,茵姐兒就是她的全部。這些年來,她見得多了,也終于漸漸的明白了一些事。趙世恒看上了誰時,會掏心掏肺的只對那個人好,別的女人不過是一堆污泥。可惜他的好太過于短暫。他的心再也不會回到她的身上。
當初為了他,自己寧肯低賤到泥污里,直到現在她也不過成了一堆污泥。
錦繡為了女兒不得不與沈氏斡旋,畢竟女兒將來出嫁可是要看沈氏的眼色。她強撐著過去了。
沈氏正在打點送皇后的壽禮,見錦繡來了,才抬眼看了她一下,道:“當今皇后是你姐姐,你知道她喜歡什么東西吧?”
錦繡緊咬著嘴唇,她如何知道程錦書喜歡什么。她對程錦書只有無限的恨,她低垂著眼瞼,將自己的恨意掩藏了起來,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很溫順。
“妾身并不清楚。”
“不清楚?你和她不是姐妹么,還說你在身邊能商量一二,不至于在賀禮上出了差錯。看來這些年趙家的飯白養了你。”沈氏從來也瞧不上這個小妾,此刻自然也不會顧及到錦繡和皇后是同一個父親,她說出的話從來都是無比的刻薄。錦繡曾經被丟在廟里幾年,病得快死了才又被接回了府,如今她比誰都愛惜自己都性命,每到這時候除了忍著再無他法。
沈氏只得自己斟酌好了禮單,接著又讓人給趙世恒看過。趙世恒對這些不在意,只粗略的看了一眼,便讓人重新謄寫了一份比照著去辦。
淳安三年三月十二,皇后華誕。
朝臣慶賀,外命婦由昭慶門而入。壽宴擺在太液池畔的萬花樓。
萬花樓下種滿了牡丹,如今正是花開的時節,朵朵競相開放趕著給皇后賀壽。
“要說百花之王還得當屬牡丹,今天這花開得正好。”說話的是已經上了年紀的榮昌郡君。
“是呢,所以我們皇后娘娘出生也會挑日子。郡君還不知道吧,娘娘有個不曾怎么叫的乳名叫做丹娘。聽說就是當初她姥姥看著滿院子的牡丹花給取的。”
“您倒清楚得很,敢問您是……”榮昌郡君上了年紀,記性也不大好了,只覺得跟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貴婦有幾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貴婦突然莞爾一笑:“郡君果然貴人多忘事,四十年前咱們兩家還是鄰居,當初您叫還叫我清姐姐的,可忘呢?”
榮昌郡君滿臉的驚詫,身邊的侍女小聲的提醒她道:“郡君,這位是慶王妃。皇后娘娘外祖母的娘家人。”
榮昌郡君這才恍然大悟,一拍腦門說:“真是愛忘事,清姐姐還請見諒。”
兩人一路說笑著往那萬花樓上而去。
成國公府的女眷也到了,沈氏看著巍峨的宮殿,這是她第三次進宮了。上一次還是給董皇后賀壽來著,這才幾年的時間,就已經換了天地。
錦繡跟在沈氏身后,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亦步亦趨的緊隨沈氏的步伐。
大家依次上了樓,外命婦已經來了一大半,趙家來得有些遲了。
錦繡一眼看見了那位坐在主位上的女人。
錦書身穿真紅色的翟衣,頭戴鳳冠,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多少年沒見了,她怎么沒多少變化。再看看自己成了個什么樣子。
沈氏款款下拜施禮,朗聲道:“成國公府沈氏慶賀皇后娘娘千秋,恭祝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錦書聽見了成國公府的名號,她還是抬眼仔細的看了沈氏兩眼,卻見沈氏生得高大豐滿,皮膚白皙。容貌倒是平常。
她點頭道:“世子夫人請起。”她也一眼瞥見了沈氏身后跟著的那位身穿鵝黃色褙子,梳著傾髻的年輕婦人,那婦人的頭上插了一支點翠的鳳簪,明明還不到三十歲,卻望之四十如許了。
她只淡淡的掃了一眼,并不曾有半點在意,便吩咐左右:“給世子夫人賜座。”
當下便有宮女來引領沈氏過去入席。又有命婦來朝賀,錦書含笑著應酬。
戲班的班主將寫了名目的戲本子雙手呈了上來,宮女接過了才捧給了錦書。
錦書打開一看上面全是應景的吉慶熱鬧戲文,她不大喜歡聽戲,便隨意指了幾出。又讓人將本子給了慶王妃。
慶王妃跟著點了兩出。錦書又讓榮昌郡君點,榮昌郡君卻誠惶誠恐道:“娘娘點的就很好,就聽娘娘點的吧。”
點好了戲,便鳴鑼開戲。
錦書跟著看了兩出,便覺得有些累,正好宮女來報:“娘娘,福喜郡主來了。請您過去呢。”
錦書聽說便起身道:“這就過去。”心道外祖母一把年紀了,還從開封急著趕來給她賀壽,她心里怎么過意得去。
錦書當下便告了座,在宮女的引領下下了萬花樓。外面早就備好了鳳輦。錦書登了車,直接前往鳳儀殿。
夏老夫人和帶了包氏和梁氏入宮,聽外面的宮女報:“皇后娘娘駕到。”三人匆匆離了座,待錦書進內,忙趕著與錦書行禮。
錦書忙上前去一把將夏老夫人拉住,真切道:“姥姥、舅母快別如此,您們這是要折我的壽啊。”
夏老夫人笑道:“娘娘大好的日子休得胡亂說話。”
錦書忙又問:“姥姥幾時到的京城?”
夏老夫人說:“出門前耽擱了一下,都三十了才動的身,還以為趕不上給你賀壽了。”
“生日每年都在過,也沒什么好稀奇的。倒是姥姥和舅母們要好生保重才是。可惜現在我輕易出不了京,不能回開封去看望你們。”
夏老夫人忙說:“不要緊的,你不能出來,我們能進來啊。只要你好好的就成。”
包氏適時的插了句話:“老爺在功德坊那邊看重了一處宅子說要買下來,這次就準備把家搬來了。以后要見面就容易許多了。”
錦書一聽果然無比歡喜:“當真?大舅看樣子想在京城扎根了,這樣也好。”
錦書又問候了她七哥,夏老夫人道:“上個月還收到過他的信,說都好,別讓我們掛記他。我說尹氏生孩子總該回來吧,算了,他也忙,也指望不上了。”
尹氏又有了好消息?她和尹氏這些年情誼已經越來越的疏遠了,尹氏有了身孕總歸是件好事。
夏老夫人往錦書的小腹上瞟,可惜看不出什么來,她微微的有些失望。
“你呢?怎么就沒消息?”
錦書低聲和夏老夫人道:“姥姥,才滿三個月,還沒對外說呢。”
夏老夫人這才念彌陀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她接連生了三個兒子,這一個總該是女兒了吧。算了,兒女上的事也不好強求。錦書也看開了。
夏老夫人看著身穿翟衣戴鳳冠的錦書滿心的欣慰,心中默念:敏君,三十年了。你在天上也看見了吧,丹娘她現在過得很好。要是你還在就更好了。
錦書讓人好生招呼夏老夫人和兩位舅母,萬花樓那邊的命婦們還在等著她,她還必須過去應酬。
她依舊坐了鳳輦去萬花樓,剛出鳳儀殿不遠,她聽得外面的宮女向她稟報:“娘娘,成國公世子給您請安了。”
錦書隔著揭了一道簾縫,見那紅墻下立著個身著紅衣錦服,頭戴紫金冠的男子。男子頎身玉立,姿容無雙。很快她又放下了簾子,吩咐駕車的人道:“走吧。”
車輪滾滾,一路往北而去。
趙世恒立于這紅墻之下,車上的人連看他一眼都不曾。
“娘娘,陸將軍的夫人來了。”
錦書聽說忙撩了簾子住了車,她下得車來,陸夫人帶著兩個侍女正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她幾步上前。
“嫂嫂!”
陸夫人一回頭,方見錦書匆匆而來,她含笑著忙與錦書行禮。錦書上前將她扶住,親昵的挽了陸夫人的胳膊,笑道:“就知道嫂嫂今天肯定要來的。”
陸夫人笑道:“家里有事絆住了,來得遲了一些。娘娘勿怪。”
“不怪不怪。嫂嫂能來我已經很高興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陸夫人卻見那沉香亭畔站了一人,她低聲和錦書道:“娘娘,有人在等你,快去吧。”
錦書抬頭一看,那人今天穿了一身香色的常服,頭戴皮弁。她扭頭和陸夫人低語了幾句。陸夫人便直接去萬花樓,錦書卻朝沉香亭而去。
三月芳菲,這是一年最好的季節。春光無限,韶華正好。那個人從前世到今生,一直等著的人從來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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