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鈺由尹公公引領進保和殿,一步一步,能感覺各種不懷好意的眼神,如潮水朝她襲涌而來。
她生而為人走到此時,死不由已,心境反顯得徐生安然。
朱煜冷眼看她行跪拜之禮,未曾多說甚麼,只命坐去秦硯昭身側同席。
舜鈺依從,秦硯昭親手執壺斟盞果酒遞她,溫聲低說:“今是冬至大筵,你怎穿得如此簡素?若惹皇上動怒,你.......”
舜鈺受夠他的假惺惺,打斷話道:“吾非殿前輕歌曼舞伎,亦非客間陪酒作樂女,身為罪臣之妻,簡素淡行又何罪之有?若是掃了秦尚書雅興,容吾退去就是!”
秦硯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這張嘴兒伶牙俐齒地讓人愛也不是,氣也不是,見那果酒她也不飲,索性自己拈起一飲而盡,他說:“吾怎能容你退去呢?吾好容易才得見你一面。”
舜鈺不吭聲兒假裝沒聽見,秦硯昭卻不饒過她,繼續道:“我那日非有心打你,是氣極失了理智......也很后悔,你就諒吾一次。”
舜鈺實不知他同自己說這些有甚麼意義,他們背道而弛早就相形見遠。
如今她是真的恨他入骨,那日若沒朱煜攔著,他就真的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有時午夜夢回驚醒,她都渾身汗涔涔的。
索性開口道:“秦硯昭,如今的你燥性若火熾,遇物即焚毀;寡性似冰清,遇物即殘殺;你似死水腐木,生機已絕,何談建功立業延續福祉,饒是心胸氣度豁達一些,眼界開闊一些,何至如今地步,你白枉了上蒼給你重活的機會。”
秦硯昭只是吃酒不與她辯,若是較真他一準被活活氣死。
舜鈺余光掃過一圈,面孔大都陌生的很,皆是徐炳永的黨羽,往昔同沈二爺相交篤厚如李光啟高達等者皆不見其影。
徐炳永微微側目,憶起那日在昭獄阻住沈夫人,用紅籠照其面容,卻是普通寡淡的很,原來使得李代桃僵之計,看她褪去寬大官服換上女兒妝扮,他說起縱橫朝堂大半生,炯炯雙目看透人心,怎會沒瞧出這馮生的端倪,輸在于輕敵矣。
他看向秦硯昭、朱煜及其它窺伺沈夫人的同僚,眼神爍著各種心思,唯獨沒有半毫防范。
柔弱無害的美人,若還有份謀智,是多留一刻便會令人心生不安的。
他懷疑這是沈澤棠做的局。
徐炳永端起盞朝朱煜敬酒,一面諫言:“吾朝將兵三十萬,對藩王率領的叛軍一路攔截追擊,捷報頻傳,就算殘兵敗將臨至城下,還有京中十萬兵馬嚴陣以待,何需留用此女子為挾?臣觀她姿容魅惑、心計頗深,又為罪臣遺孤、女扮男裝考科舉、入朝為官,現為叛臣之妻,條條皆是罪不可赦,倒不如趁今時此際將其斬殺,以絕后患之憂。”
一眾附議,朱煜看向舜鈺倒是未見慌色,心底納罕表面不露,只是淡道:“沈夫人倒是很鎮定!”
舜鈺抿抿唇瓣,起身回話:“妾身早晚是死,有甚可懼!只是那夫君縱橫捭闔朝堂數年,其文高至內閣,武能平亂,運籌帷幄當朝勝他者有幾何,徐閣老此時便做勝負打算,未免言之過早。”
她頓了頓,朝徐炳永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此乃天道!”
“語云看人只看后半生。譬如娼妓晚景從良,前半生煙花對后生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前半生清苦守節俱毀。人活一世,晚節更重,徐閣老身為大儒,相必更懂此理矣!”
“無知罪婦!”徐炳永雙目圓睜,沉聲怒喝:“竟敢將老臣與娼妓貞婦相比,數年不曾被如此羞辱,今朝豈能忍得!奏請皇上將其捕入昭獄用刑,明日午時三刻凌遲處死,方解老臣心頭之恨!”
秦硯昭變了臉色。
朱煜默了片刻,看向徐炳永笑言勸慰:“今是冬至筵請堪比過節,豈能見得生殺血光!徐閣老也說她是無知罪婦,又何必與其一般見識,反虧了自己氣度。更況她有些話兒也有幾分道理,歸終逃不過一死,晚些再懲也無妨。”
即命尹公公帶她離席退下。
筵席很快恢復如初時熱鬧,只是其中幾人心境卻大不同了。
楊衍起身坐到大銅火盆前,拿鐵鍬小心扒拉著炭灰,他在里頭煨了四五塊粉芋頭,用鍬尖摁了摁,軟趴趴地,一股子清香味兒漸漸溢出,顯見已是熟透。
他這樣的富貴子弟是不屑灰中掏吃的,折辱自個身份不說,看著也很不干凈。
只是某次偶爾嘗過,那口感倒很合他的脾胃,此地來往城吏頗多,一直未有再食機會,今兒倒是很討巧。
他滿意的挑出個,拿著手帕慢條斯理地拭去芋皮上沾染的炭灰,再撕開一片皮,露出熱燙嫩白的內里,正眉眼舒爽地要往嘴里送時,聽得氈簾撲簇簇作響,一縷寒風混著雪花挾裹一人進得房來。
客官道深夜來客會是誰?楊衍亦是一臉驚詫,待那人解去蓑衣箬笠,露出青綠錦繡服,再觀他容顏,卻是錦衣衛千戶曹瑛。
曹瑛朝他點點頭,在條凳上坐了,隨口問:“在吃煨芋頭?”
“誰吃這臟玩意兒!”楊衍要把芋頭往炭火里扔,但覺手中一松,眼睜睜看著擦拭干干凈凈的芋頭,被曹瑛搶了去,皮都未剝除,便狼吞吐咽吃得很是香甜。
曹瑛連吃了四塊。
楊衍趁他去倒茶水時,悄悄拿鐵鍬把僅剩一個小的、往積灰里埋了埋,忽聽得背后傳來曹瑛的聲音,摻著些笑意:“怎不早說這桌上還有酒有肉?否則誰吃那玩意兒!”
楊衍有些氣結,不要以為那晚他倆連手將沈澤棠送出城門外,就是同一戰壕的戰友了。
搞搞清楚,他一點都不想和這幫為虎作倀的錦衣衛有甚麼瓜葛。
曹瑛一手端碗燒酒,一手抓塊熟牛肉,復回原位坐下,楊衍嗅到酒肉散發的味道,皺起眉宇撩袍要起身。
曹瑛嘴里嚼著牛肉,含混不清地說:“別走,有事要你辦!”
楊衍冷笑一聲,這還蹬鼻子上臉了!